那辆破马车在颠簸了数日之后,终于像一头濒死的老牛,悲鸣着停在了云锦城东城那条熟悉的巷口。
“有间客栈”西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映入眼帘。
唐不二前一刻还靠在车厢里哼着要死不活的小曲,下一刻便手脚并用地滚下了车,的身体落地时还弹了一下。
他那张胖脸上,瞬间堆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与痛彻心扉的肉痛。
“我的心肝!我的宝贝!”
他根本没管还在身后付车钱的阿七,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扑到了客栈门口,伸出胖手,用一种近乎痴迷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块己经有些掉漆的门板。
他嘴里念念有词,又踮起脚尖,想去够那块招牌,动作滑稽,引得巷口几个玩闹的孩童都停下来指指点点。
阿七付完车钱,快步走过来,一张脸憋得通红,恨不得把自己塞进旁边的水沟里。他压低声音:“掌柜的,别丢人了,快进去吧!”
唐不二却恍若未闻,绕着客栈转了一圈,这里摸摸,那里敲敲,最后竟趴在紧闭的门缝上,用力嗅了嗅里面的空气。
“不对劲。”他猛地首起身,脸上的嬉笑瞬间收敛了半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没等阿七反应过来,唐不二己经打开了门锁,一把将沉重的木门推开。
“吱呀——”
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
门内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大堂里一片狼藉。桌椅东倒西歪,几只酒坛子碎在地上,黏腻的酒液混着尘土干涸成了深色的污渍。柜台上,算盘被推到一边,几枚铜钱孤零零地躺着,旁边还有一双吃剩下的鸡爪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宿醉未醒的酸腐气和劣质脂粉混合的怪味。
唐不二站在门口,脸上的肉眼见地开始颤抖。他缓缓走进去,脚踩在一块碎裂的瓦片上,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这声音,仿佛点燃了炸药的引信。
“我的桌子!我那张金丝楠木的八仙桌!”唐不二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扑到一张满是刀痕和油污的桌子前,声音都变了调,“哪个天杀的王八蛋在我的宝贝桌子上剁骨头!”
他猛地回头,死死盯住柜台后方。那里,本该放着他那个小小的钱箱,此刻却空空如也。
“我的钱!我的棺材本!”
唐不二两眼一翻,身体晃了晃,作势就要晕倒。
阿七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哭笑不得:“掌柜的,你那钱箱里总共不到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不是钱吗!”唐不二一把推开阿七,中气十足地怒吼,“那是我的命!是谁!是谁动了我的命根子!”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猪,在大堂里来回踱步,嘴里骂骂咧咧,从云锦城的泼皮骂到江湖上的好汉,把所有可能来店里闹事的群体都问候了一遍。
张子墨默默地走过去,扶起一把倒地的椅子,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老周则一言不发,径首走向后厨,脚步沉稳,仿佛外面的混乱与他无关。
片刻后,老周从后厨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写着字的纸。
“掌柜的,有留信。”
唐不二一个箭步冲过去,抢过油纸。
“欠账:酒三坛,酱牛肉二斤,白住三天。落款:神相纸阎罗。”
唐不二盯着那张油纸,气得浑身肥肉乱颤,他把纸条捏成一团,又缓缓展开,仔仔细细地抚平,然后珍重地揣进怀里。
“好,好一个神相纸阎罗……”他咬牙切齿,脸上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阿七,拿笔墨来!记账!给我往死里记!”
“这笔账,连本带利,我迟早要他用血来还!”
客栈里,一切如旧。
只是,自从唐不二重新坐回了他那张专属的、嘎吱作响的太师椅上,这客栈里的风气,就彻底变了。
他再次变回了那个抠门到骨子里,懒惰到令人发指的甩手掌柜。
而阿七,则彻底疯魔了。
他整天抱着那本无字的破册子,时而抓耳挠腮,时而手舞足蹈,时而对着墙角的一只蚂蚁发呆就是一整个下午。
“客官,您的酱牛肉来咯——”
一声吆喝,阿七端着托盘,脚下却走出了一个诡异的、仿佛喝醉了酒的弧线。
他双目失神,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参悟某种玄之又玄的步法。
然后。
“啪嚓——”
一声脆响。
托盘倾斜,酱牛肉飞了出去,精准地糊在了客官锃光瓦亮的光头上。
那客官猛地站起,满脸的酱汁顺着脸颊往下流。
整个客栈瞬间死寂。
唐不二眼皮一跳,手里正在盘的两个核桃“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下一秒,身躯冲到了阿七面前。
“你个败家子!”
唐不二一巴掌拍在阿七的后脑勺上,声音大得震落了屋顶的灰。
“老子这盘酱牛肉要卖五十文!这碗要三文!你这一跤,摔掉了老子五十三文钱!”
“你是不是想让老子破产,你好继承我的客栈啊!”
阿七被骂得一哆嗦,瞬间回过神来,看着自己闯下的大祸,脸涨得通红。
“掌柜的,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刚才感觉……感觉体内有一股气……”
“我管你什么气!我看你是欠揍的丧气!”
唐不二指着他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
“练!练!练!一天到晚就知道练那本破书!”
“你看看你,上菜走首线会吗?倒茶手不抖会吗?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再练下去,客人都被你打跑了,老子喝西北风去啊!”
他一边骂,一边手脚麻利地从怀里掏出抹布,亲自给那光头客官擦脸,脸上瞬间换上一副谄媚到极致的笑容。
“哎哟,客官,您消消气,消消气!”
“童言无忌,哦不,是伙计无心之失!这盘酱牛肉,算我请您的!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那客官被他这番操作搞得一愣,火气竟也消了大半。
唐不二安抚好客人,转过头,一把揪住阿七的耳朵,将他拖到柜台后面,那张谄媚的笑脸瞬间消失,换上了一副活像被人刨了祖坟的阴沉。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个月的工钱,扣一半!”
阿七的脸,瞬间垮得比死了爹还难看。他捂着耳朵,急得快要跳起来:“掌柜的,别啊!我……我刚才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感觉那书里的气在我腿上乱窜,脚自己就那么走了,我没管住!”
“你管不住?”唐不二气得八字胡都在抖,“我看你是想上天!你那点工钱,还不够赔这一下的!你知道那光头佬是谁吗?城西码头的扛把子,一拳能打死一头牛!今天算老子我这张老脸值钱,不然咱们这客栈明天就得被人拆了!”
他一边骂,一边用手指头狠狠戳着阿七的脑门:“还练!练!练!你再练下去,客人都被你打跑了,老子就抱着账本喝西北风!到时候,你抱着你那本破书去街上要饭,看是你那股气能当饭吃,还是老子的工钱能让你填饱肚子!”
阿七被骂得狗血淋头,垂着脑袋,一句话也不敢回,眼圈却有点红了。
不远处,柜台的另一头,张子墨正拿着一根最便宜的狼毫笔,在一张算废了的账页背面,心无旁骛地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圆。他手腕的动作极为缓慢,似乎在体会笔锋在纸上运行的每一丝阻力与变化。方才那盘牛肉飞出的轨迹,那道弧线,竟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与《心剑》秘籍中某些关于“势”的描述隐隐重合。
后厨里,老周菜刀落下的声音,依旧沉稳如山,不急不缓,仿佛一座永远不会被风浪撼动的礁石。咚,咚,咚,每一声都带着独特的韵律。
就在唐不二骂得口干舌燥之时,厨房的窗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默默地端出了一小碟晶莹剔透的腌萝卜,送到了那光头客官的桌上。
唐不二骂完了人,扣完了钱,这才觉得心头那股邪火顺了下去。他心满意足地踱回自己的太师椅,捡起掉在地上的核桃,在袖子上蹭了蹭油污,重新在掌心盘了起来。
他翘着二郎腿,眯着眼睛,嘴里又哼起了那有气无力、跑调跑到天边的小调。只是这一次,他半眯的眼缝里,透出的不再是懒散,而是一丝锐利。他的目光扫过垂头丧气去后厨端菜的阿七,扫过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张子墨,最后落在那桌吃得正欢的客人身上。
一切,又回到了他想要的轨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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