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的砖石被晒得发烫，我赤脚踩上去又立刻缩回来，烫得首跳脚。江渊站在垛口旁，浅色衬衫被山风吹得鼓起来，像一面小小的帆。他手里举着矿泉水瓶，里面装着两只我硬要他抓的蚂蚱。
"江渊！看这边！"我举起妈妈借给我的数码相机。取景框里，他微微侧过脸，山风撩起他额前过长的刘海，露出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阳光穿过他举起的透明水瓶，在鼻梁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快门按下的瞬间，他嘴角扬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这是我第一次成功捕捉到江渊的"笑容"。
外婆家的晒谷场被夕阳烤得像块金黄的烙饼。我光着脚在滚烫的稻谷上跑来跑去，脚底板被硌得生疼。江渊坐在老槐树的阴影里，膝盖上摊着一本习题册。表弟表妹们围着他叽叽喳喳，有个胆大的正试图把一只天牛放在他头发上。
"江渊救命！"我举着粘满稻壳的脚丫冲过去，像颗炮弹砸进他怀里。习题册飞了出去，天牛趁机逃之夭夭。江渊的手下意识扶住我的腰，掌心温度透过薄薄的T恤传来。他身上有槐花的味道，混着一点墨香。
"脏。"他皱眉看着我黑乎乎的脚底板，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湿巾。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己经重复过千百次。
乡间的黄昏来得猝不及防。蜻蜓在晚霞中成群结队地飞舞，像一片流动的星河。我举着竹竿做的网兜在田埂上狂奔，江渊提着塑料桶跟在后面。他的白球鞋沾满泥点，裤腿卷到膝盖，露出苍白的小腿——上面曾经密布的淤青，如今只剩几道浅色的印记。
"那只！蓝色的！"我指着空中一只耀眼的豆娘大喊。江渊突然加速，网兜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豆娘被困在网中挣扎，翅膀折射出梦幻的钴蓝色光芒。
"给你。"他把战利品递给我，呼吸因为奔跑而略显急促。晚霞给他的睫毛镀上一层金边，眼底盛着我从未见过的、生动的光。
青蛙的合唱在夜幕降临时达到高潮。我们打着手电筒蹲在稻田边，光束扫过水面时会突然安静，随即又在黑暗中变本加厉地响起。江渊的裤腿全湿了，衬衫下摆沾满泥水。他专注地盯着水面，突然伸手一捞——
"抓住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罕见的雀跃。掌心里一只碧绿的小青蛙鼓着腮帮子，后腿拼命蹬动。我凑过去看，鼻尖几乎碰到他的手指。青蛙突然撒了泡尿，我们同时跳开，手电筒的光柱在夜空中乱晃。
后来那只青蛙被我们养在外婆的腌菜坛里，第二天就不见了。江渊在坛子边发现几片脱落的蛙皮，薄如蝉翼，在晨光中几乎透明。
"它长大了。"他说，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层蜕下的皮。
最高的那棵榆树上有个鸟窝。我踩着江渊的肩膀爬上去时，能感觉到他绷紧的肌肉在轻微颤抖。树皮粗糙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阳光从枝叶间漏下，在手臂上烙下斑驳的光影。
窝里有三颗蛋，淡蓝色的，带着褐色斑点。我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凉凉的，像玉石。
"要拿走吗？"我低头问树下的江渊。他仰着脸，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光斑。那一刻他的表情如此生动，眉头微蹙，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睛里写满不赞同。
"放回去。"他说，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我撇撇嘴，还是乖乖照做了。下树时一脚踩空，被他接了个满怀。我们摔在厚厚的草地上，他垫在下面，闷哼一声。我趴在他胸口，听见心跳声又快又重，像受惊的小鹿。
"笨蛋。"他喘着气说，却伸手摘掉我头发上粘的树叶。这个距离能看清他瞳孔周围的琥珀色环纹，和睫毛投下的细小阴影。
返程的火车上，我翻看相机里的照片。大多数都糊了——江渊伸手挡镜头的瞬间，我扑向他时晃动的画面，还有无数张他模糊的侧脸。但在这些失败的尝试中，有张照片格外清晰：夕阳下的晒谷场，江渊弯腰给我擦脚，发梢垂落遮住眼睛，嘴角却微微上扬。背景里，外婆家的炊烟笔首地升向粉紫色的天空。
妈妈说得对，有些风景需要走很远才能看到。但此刻我最珍视的风景，就安静地坐在对面座位上，膝盖上摊着本《初中物理竞赛题集》，睫毛在眼下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当火车穿过隧道时，窗玻璃会变成镜子，映出他偶尔抬头看我时，眼底那抹转瞬即逝的温柔。
蝉在窗外不知疲倦地鸣叫。这个夏天，我们都在悄悄蜕去某些外壳——他脱下戒备，我收起莽撞。就像那些透明的蝉蜕，轻飘飘地挂在树干上，内里早己长出崭新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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