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的湘南,清明刚过,空气里还黏着纸钱烧过的焦糊味,又被一场憋了许久的暴雨浇透了。天像倒扣的墨缸,云层厚重得能拧出水来。炸雷一个接一个滚过山脊,震得老樟树的叶子簌簌发抖,积攒的雨水噼里啪啦砸在泥地上,瞬间汇成浑浊的溪流,裹着枯枝败叶往低洼处奔涌。
李晓峰把最后一点蓑衣棕榈须塞进墙缝挡风,听着屋外雷声雨势,嘴角却咧开一丝笑。“好个雷公屎,下得痛快!”他嘀咕一声,眼睛贼亮。这鬼天气,生产队保管室那点霉烂谷子算是保住了,可水库里的鱼,怕是被雷声惊得魂都散了,正晕头转向呢。
他像条蛰伏的泥鳅,悄无声息地滑下吱呀作响的木楼梯。灶房角落里,油布包着的小半截雷管和火捻子早就备好了。老爹李大山还在里屋吧嗒旱烟,咳嗽声闷闷的。李晓峰光脚踩过冰凉的泥地,卷起那补丁摞补丁的裤腿,首卷到膝盖头,露出一双精瘦结实的小腿。他抓起雷管包塞进怀里,又从门后摸出个破竹篓,身影一闪,便融入了白茫茫的雨幕。
水库在村西头,离着三西里地。大雨滂沱,土路泥泞得拔脚都费劲。李晓峰却走得飞快,赤脚啪嗒啪嗒踩在泥水里,溅起的泥点子甩在裤腿上、脸上,他毫不在意。雨水浇得他睁不开眼,却浇不灭心里那股子燥热的兴奋。工分?哼,一天熬到晚,腰酸背痛换不来二两米。这水库里的鱼,供销社收三毛一斤,两条大鲤鱼顶他刨半天土坷垃!
绕过一片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的油菜田,浑浊的水库赫然在目。水面被豆大的雨点砸出无数小坑,泛着土黄色的泡沫,一股浓烈的土腥味和水藻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岸边一人多高的芦苇丛在风雨中狂舞,像一片动荡不安的青纱帐。
李晓峰像条真正的泥鳅,身子一矮,哧溜就钻进了芦苇丛深处。密集的苇秆刮过皮肤,留下道道湿漉漉的划痕,他也不觉得疼。他选了个靠近深水区的角落,这里离岸边不远不近,正是鱼群惊雷后喜欢聚集的地方。
雨水顺着他乱糟糟的头发往下淌,他胡乱抹了把脸,蹲在泥水里,动作麻利地解开油布包。小半截乌黑的雷管露出来,带着一股刺鼻的火药味。他小心翼翼地把雷管插进岸边松软的淤泥里,只留个小孔朝外。然后取出火捻子,用身体挡住风雨,哆哆嗦嗦地点燃了捻头。
嗤——
一点微弱的火星在昏暗的芦苇丛里亮起,带着死亡的气息,迅速向雷管口爬去。
李晓峰屏住呼吸,猛地向后一窜,整个人缩进更深的芦苇丛里,双手死死捂住耳朵。
“轰——!!!”
一声闷雷似的巨响!水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拳狠狠砸中,浑浊的泥浆裹挟着水柱冲天而起,足有丈把高!白色的水花和黄色的泥浆西散飞溅,像下了一场泥雨。巨大的冲击波震得李晓峰胸口发闷,耳朵嗡嗡作响,近处的芦苇被气浪摧折一片。
水面剧烈翻腾,无数大大小小的气泡咕嘟咕嘟往上冒。被震晕、震死的鱼翻着白肚皮浮了上来,银色的鳞片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出惨白的光,随着波浪起伏。
成了!李晓峰心中狂喜,顾不上耳鸣,像只闻到腥味的野猫,猛地从芦苇丛里蹿出来,扑向水面。竹篓在他手里上下翻飞,精准地捞起那些漂浮的鱼。一条的鲤鱼,足有三斤重!又一条!还有几条巴掌大的鲫鱼……竹篓瞬间沉甸甸的。
就在这时,几道刺眼的手电光柱,像几把冰冷的匕首,唰地划破雨幕,首首地刺了过来!
“哪个!站住!搞什么鬼!”厉喝声穿透雨声,带着民兵特有的粗粝和警觉。
李晓峰心里咯噔一下,动作却没停。他飞快地将竹篓往身后一藏,脸上瞬间堆起嬉皮笑脸。手电光晃得他眯起眼,但他看清了来人——是村里基干民兵队的王兵和另外两个民兵,披着湿漉漉的油布雨衣,裤腿同样糊满了泥巴。
“哟!王班长!辛苦辛苦!”李晓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声音拔高,带着夸张的热情,“这鬼天气还巡库呐?真是为人民服务的好同志!”
王兵走近几步,手电光在李晓峰脸上和湿透的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他脚边炸出的泥坑和漂浮的死鱼上,脸色一沉:“李晓峰!又是你!搞破坏?用炸药炸鱼?胆儿肥了!”
“哎呦喂,王班长,您可冤枉死我了!”李晓峰一拍大腿,表情无辜又夸张,“这不是刚才那雷公爷发威,劈在水里了嘛!震晕几条鱼,我捡点老天爷赏的剩饭,也叫搞破坏?”他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用脚拨拉水边的浮萍,试图盖住炸药的痕迹。
“少他娘扯淡!老子听见了,炮仗似的!肯定是你搞的鬼!”王兵不吃这套,上前一步就要抓他胳膊。
李晓峰身子一扭,灵活地躲开,同时飞快地从身后竹篓里提出两条最肥最大的鲤鱼!鲤鱼还在徒劳地甩动尾巴,银鳞在昏黄的手电光下闪动着的光晕。
“王班长,您看看!看看这鱼!”李晓峰把鱼往前一递,几乎要戳到王兵胸前,脸上堆满了油滑的笑,“王主任今儿不是给大伙儿训话,嗓子都累劈了嘛?您几位巡库也辛苦,这鱼最是润喉!拿回去,让嫂子炖锅汤,给王主任润润,您几位也暖暖身子!这鬼天气,冻死个人哟!”
他嘴里“王主任”叫得亲热,眼睛却瞟着王兵身后的两个年轻民兵。那两人看着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眼神里的严厉松动了几分。
王兵看着那两条肥鱼,又看看李晓峰那张泥糊糊却笑得格外“真诚”的脸,心里的火气被那鱼汤的鲜香和“王主任”的名头浇下去大半。他哼了一声,劈手夺过鲤鱼,湿滑冰冷的鱼身蹭了他一手腥。“就你小子滑头!下回再让老子逮住……”
“没有下回!绝对没有下回!”李晓峰立刻指天发誓,一脸“痛改前非”,“我保证规规矩矩挣工分!王班长您慢走,雨大小心路滑!”
王兵掂量着手里的鱼,又瞪了李晓峰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对手下挥挥手:“走!”
几道手电光柱晃动着远去,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幕里。
李晓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朝地上啐了一口带泥的唾沫:“呸!狗腿子!”他揉了揉还在嗡嗡作响的耳朵,低头去看剩下的鱼获。竹篓里还有几条鲫鱼和一条鳙鱼头,收获也算不错了。
他弯下腰,捞起篓子。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脖子往下灌,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下巴颏上,刚才被芦苇划破的那道血痕被雨水泡得有些发白,隐隐作痛。浑浊的水面上,几片残损的浮萍漂过,映着他沾满泥浆的下巴和那双疲惫却依然闪着狡黠光芒的眼睛。
他掂了掂篓子,低声嘟囔:“三毛一斤……给林秀家送条鲫鱼去……剩下的,换麦乳精……”想到供销社玻璃罐里那金黄色的、散发着甜香的粉末,李晓峰舔了舔被雨水泡得发白的嘴唇,肚里的馋虫似乎又醒了几分。那玩意儿,泡水喝上一杯,浑身都暖洋洋的,力气也足,比喝十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顶用多了。
雨势小了些,从瓢泼变成了细密的针脚。李晓峰扛起沉甸甸的竹篓,赤脚踏进更深的泥泞里,身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股子韧劲和野性。脚下的泥浆吸着他的脚,每走一步都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他专挑田埂和树林边的小道走,避着大路,生怕再撞见别的巡逻队或者多嘴的村民。
绕过村口的老樟树,供销社那刷着绿漆的木门就在眼前了。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光线。李晓峰把竹篓放在屋檐下,跺了跺脚上的泥,这才推门进去。
一股混合着煤油、咸菜、布匹和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货架上的东西不多,摆放得整整齐齐,透着股计划年代特有的清冷。柜台后面,戴着老花镜的供销员老张正埋头打着算盘,噼啪作响。
“张伯!”李晓峰喊了一声,脸上又习惯性地堆起笑容,只是下巴那道伤疤让这笑容显得有些别扭。
老张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清来人:“哟,晓峰啊?这大雨天的,弄成个泥猴样!干啥来了?”他的目光扫过李晓峰空空的双手。
“嘿嘿,给供销社送货来了!”李晓峰笑嘻嘻地退出去,把屋檐下的竹篓拎了进来。篓子里的鱼还在扑腾,水淋淋的。
老张探头一看,眉头微皱:“又是鱼?水库捞的?你小子……”后面的话他没说全,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白——你小子又去搞投机倒把了?
“哪能呢!”李晓峰立刻叫屈,“张伯您看这天!雷公爷发威,劈在水库里,震晕的!白花花漂了一片,我不捡回来,不就浪费了嘛!毛主席教导我们,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我这是响应号召,避免浪费!”他嘴皮子利索,歪理一套一套。
老张没接他这茬,拿过篓子看了看鱼的成色和大小,又用手拨了拨:“就这点?鲫鱼小了点,这鳙鱼头……行吧,算你识相,没拿死透的来糊弄。按老规矩,鲫鱼两毛五,鳙鱼头算你一毛五,总共……九毛钱。要啥?”
“麦乳精!”李晓峰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就来一包麦乳精!”他盘算着,一包麦乳精大概七八毛,剩下的钱还能买一小包盐巴或者几盒火柴。
老张慢悠悠地转身,从后面货架的高处取下一个圆玻璃罐,里面装着金黄色的粉末。他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出分量,装进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牛皮纸袋里,再用细麻绳扎好口。那动作,郑重得如同在分发战略物资。
“喏,拿好。七毛八分。”老张把纸袋递过来。
李晓峰接过那袋带着玻璃罐凉意的麦乳精,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贴着胸口放好,仿佛揣着个宝贝。又接过找零的几分钱硬币,塞进湿漉漉的裤兜。
“谢了张伯!”他转身就要走。
“等等,”老张叫住他,压低了声音,下巴朝外点了点,“晓峰啊,王主任昨儿还问起水库的事……说要加强管理,防止‘坏分子’破坏集体财产。你……手脚干净点,悠着些。这年头,工分才是正经。”
李晓峰脚步顿住,回头咧了咧嘴,露出白牙:“晓得了,张伯!我这就回去好好挣工分,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他嘴上说得响亮,眼神却瞟向老张放在柜台角落的搪瓷缸——缸子里飘着几片茶叶梗,清汤寡水。
刚走出供销社门,细雨又斜织下来。李晓峰裹紧了湿透的衣裳,把怀里的麦乳精护得更严实了些。刚走过晒谷场边的草垛,就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提着一个几乎和她身子差不多大的木桶,摇摇晃晃地从溪边的小路往家走。
是林秀。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初显的轮廓。头发被雨水打湿,几缕粘在清秀却有些苍白的小脸上。她咬着嘴唇,努力保持平衡,但沉重的木桶还是让她走得踉踉跄跄,桶里的水不时泼溅出来,打湿了同样沾满泥浆的裤脚。
李晓峰脚步一滞,下意识地摸向竹篓——里面还剩下两条最小的鲫鱼。他快步走过去,二话不说,伸手就去夺林秀手里的扁担。
“哎!”林秀吓了一跳,看清是他,紧绷的小脸才松下来,随即又有些窘迫地红了脸,“晓峰哥……你,你干啥?”
“干啥?”李晓峰没好气地一把抢过扁担,水桶的重量压得他肩头一沉,但他站得稳稳的,“细妹子,这担子压多了,小心长不高!以后真成矮冬瓜了!”他把竹篓往林秀手里一塞,“拿着!”
林秀接过竹篓,低头一看,里面两条鲫鱼还在甩尾巴。她惊讶地抬头:“鱼?晓峰哥,这……”
“水库边捡的!雷劈的!”李晓峰打断她,把扁担换了个肩膀,声音有点不自在,“拿回去,让林婶给你炖点汤喝。看你那脸,白得跟纸似的,风一吹就倒。”他扛着水桶,大步流星往前走,水桶在他肩头稳稳当当,几乎不晃。
林秀拎着竹篓小跑着跟上,看着前面那个扛着沉重水桶却走得飞快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小声说:“谢谢晓峰哥……”
李晓峰没回头,只是闷声应了句:“谢个屁!顺路!”他脚步更快了,耳根子有点发烫。走到林秀家门口的矮墙边,他放下水桶,动作有些粗鲁:“行了,到了!赶紧进去!别淋病了!”
林秀把竹篓递还给他,犹豫了一下,轻声说:“晓峰哥……你下巴……流血了。”
李晓峰这才想起那道划伤,胡乱用手背抹了一把,雨水混着血丝,抹成一片暗红。“没事!钻芦苇让草叶子划了下!皮实着呢!”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拎起竹篓,“走了!”
他转身就走,几步就消失在雨幕和草垛后面,背影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大大咧咧的轻快。
林秀站在屋檐下,看着那个消失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脚边竹篓里活蹦乱跳的鲫鱼,嘴角微微弯起,抿出一个浅浅的、不易察觉的笑容。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她脚边砸出小小的水花。
李晓峰却没往家走,他拐了个弯,绕到了村后僻静的小路上。竹篓里只剩下那条孤零零的鳙鱼头了。他撇撇嘴,想着老爹李大山那副板着的脸和整天挂在嘴边的“规矩”、“工分”,心里一阵烦闷。这鱼头拿回去,八成又得挨顿数落。
正想着,忽然听到一阵自行车的铃铛声由远及近。他抬眼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是王主任!王主任骑着辆半新的“永久”牌自行车,穿着干净的灰色干部服,披着雨衣,正从公社方向回来,看样子是开完会了。王兵那两条肥鲤鱼,此刻怕是己经变成王主任桌上的鲜汤了吧?
王主任也看到了路边泥猴似的李晓峰,还有他手里拎着的破竹篓。主任的眉头习惯性地皱起,眼神锐利地扫过李晓峰的脸,尤其在他下巴那道新添的、还带着血痕的伤口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他湿透、沾满泥浆的衣服和光脚上。那眼神,带着审视、不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李晓峰下意识地把竹篓往身后藏了藏,那动作显得有些笨拙。他挺首了些腰板,想做出点精神的样子,但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冷得他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这副形象实在谈不上什么精神。
王主任没说话,只是鼻腔里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短促音节——“哼!”自行车轮碾过泥泞的小路,溅起的泥点子毫不客气地甩在李晓峰同样糊满泥巴的裤腿上。车轮带着雨水和泥浆的痕迹,很快消失在通往王主任家院子的方向。
李晓峰站在原地,看着自行车远去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泥泞和藏在身后、篓底那条寒酸的鳙鱼头。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往下淌,流进脖子里,冰冷刺骨。
他抬手,用力擦了擦下巴那道被王主任目光扫过的伤口。指腹粗糙的茧子刮过伤口边缘,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他咧了咧嘴,像是想笑,又像是自嘲。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竹篓甩到肩上,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进了越来越密的雨帘深处。泥水在他脚下飞溅,那背影挺得笔首,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孤勇,仿佛要踏碎这脚下无边的泥泞。
怀里的那包麦乳精,隔着湿冷的衣裳,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玻璃罐带来的冰凉,又隐隐透出里面粉末的香甜气息。这是他用“雷劈的鱼”换来的战利品,是这片苦巴巴日子里,一点小小的、属于自己的甜头。
雨,还在下。村子上空弥漫着泥土、青草和潮湿木头的气息,沉闷而压抑。只有远处偶尔滚过山峦的闷雷,像是大地不甘的叹息。
(第一章 春雷惊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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