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典礼的骚动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在青禾中学的各个角落扩散。高一（3）班的教室里，空气带着新课本的油墨味和一种无形的紧绷。严焱照例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他戴着连帽衫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隔绝了大部分窥探的目光。那道眉骨上的疤痕在阴影里若隐若现，无声地宣告着生人勿近的警告。前排几个女生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目光时不时飘过来，带着混合了恐惧和猎奇的神色，又在他任何细微的动作下迅速移开。
“听说了吗？开学第一天就踹椅子，教导主任的脸都气绿了…”
“何止！高二的赵峰学长说他亲眼看见过，上学期期末严焱在体育馆后面把人…”
声音压得更低，只剩下几个模糊的、充满暗示性的词汇：“…血…缝了好几针…差点开除…”
这些声音不大，却像细小的针，精准地刺向角落。严焱插在裤兜里的手微微收紧，口袋里那枚冰冷的打火机边缘硌着掌心。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将视线投向窗外。香樟树的叶子在阳光下绿得晃眼，刺得他眼睛生疼。呵，标签。他扯了扯嘴角，一丝冰冷的嘲讽凝固在唇边。他们只看见他踹飞的椅子，看不见椅子撞过来时赵峰脸上恶意的笑，更看不见那个醉醺醺的男人挥向幼弟的酒瓶。无所谓，他早己习惯被钉在“问题学生”的耻辱柱上，多一根钉子也没什么区别。
教室前排的气氛截然不同。班主任陈老师站在讲台上，目光扫过全班，最终落在李安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许和期许。“李安同学在开学典礼上的发言非常精彩，展现了我们三班新生的风采。经过班委初步讨论和老师推荐，由李安同学担任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大家掌声鼓励！”
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大部分是程式化的敷衍。李安站起身，微微鞠躬，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温和又带着距离感的微笑。“谢谢老师和同学们的信任，我会努力为大家服务。”她的声音平静，一如在讲台上那般清澈悦耳。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校服口袋里的手机在陈老师话音落下的瞬间，无声地震动了一下。
她坐下，指尖在课桌下极其隐蔽地滑开屏幕锁。一条新信息，来自备注为“妈妈”的号码：
“安安，学委很好。保持年级第一，钢琴练习不能落下，周末回课老师会检查。别让爸爸妈妈失望。”
冰冷的文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勒紧。李安脸上的微笑纹丝未动，甚至嘴角的弧度都没有改变分毫，只是握着手机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起那种近乎透明的白色。她飞快地锁屏，将手机塞回口袋深处，仿佛那是一个烫手的烙铁。手腕内侧，那道被校服袖子严密遮盖的暗红色疤痕，似乎也随着心跳隐隐发烫。年级第一，学委职责，钢琴回课…一座座无形的奖杯压在她肩上，容不得一丝倾斜。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目光专注在摊开的崭新课本上，强迫那些铅字清晰地印入脑海，驱散心底那丝冰凉的窒息感。
下课铃响，人群涌出教室。严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等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站起身。他刚走出后门，一个身影就带着风撞了过来！
“哎哟！不长眼啊！” 赵峰捂着肩膀，夸张地叫嚷起来，脸上却挂着毫不掩饰的挑衅笑容。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嬉皮笑脸的男生，显然是同伙。“这不是我们鼎鼎大名的‘焱哥’嘛？怎么，开学典礼上威风没耍够，下课还要挡道？” 他的目光刻意扫过严焱插在裤兜里的手，语气里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
严焱脚步顿住，帽檐下的阴影里，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他肩胛骨的位置被赵峰校服拉链的金属扣狠狠硌了一下，传来清晰的痛感。他慢慢转过头，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绷的下颌线和那道在阴影里更显狰狞的眉骨疤痕。他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赵峰，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走廊的温度都似乎降了几度。
赵峰被他看得心里有点发毛，但仗着人多和过往“战绩”的虚名，梗着脖子嗤笑：“看什么看？不服？上学期体育馆后面那小子，骨头可比椅子硬多了吧？要不要也给你松松…”
“赵峰！”一个略显严肃的声音打断了他。班长，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有些刻板的男生，皱着眉走过来，“别惹事！快上课了。” 他看了一眼严焱，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和疏离，显然也听到了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言。
赵峰撇撇嘴，似乎觉得有点扫兴，但还是对着严焱做了个夸张的割喉手势，才大摇大摆地带着跟班走了。走廊里零星的学生都远远绕开，投向严焱的目光充满了畏惧和鄙夷，仿佛他是什么行走的瘟疫。
严焱站在原地，插在裤兜里的手攥紧了打火机，金属冰冷的棱角深深陷入掌心。肩胛骨被撞的地方隐隐作痛。他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翻涌的戾气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看，这就是他的世界。恶意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而旁观者只会加固他身上的标签。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翻书的轻响。李安作为学委，正在讲台旁整理刚收上来的数学预习作业。她动作利落，神情专注，将一本本作业按学号仔细排好，边角对齐，像列队的士兵。一丝不苟，完美无瑕——如同她需要维持的表象。
突然，一个女生（同学A）惊慌失措的声音打破了宁静：“我的钱包！我的钱包不见了！里面有三百块班费！” 她焦急地在桌肚和书包里翻找，声音带着哭腔，“明明课间操前还在的！”
教室里的安静瞬间被窃窃私语取代。三百块，对学生来说不是小数目，何况是刚收上来的班费。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开始在教室里逡巡，带着怀疑和审视。班长立刻站起来，脸色严肃：“大家先别慌，都检查一下自己座位周围！李安，你负责收作业，有注意到什么异常吗？”
李安停下整理的动作，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特别异常。” 她的目光扫过教室，带着学委应有的责任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当她的视线掠过最后一排那个靠窗的角落时，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严焱依旧戴着帽子，趴在桌子上，似乎对这场骚动毫无兴趣，或者说，漠不关心。
就在这时，赵峰猛地站了起来，指着后排角落，声音洪亮得刻意：“班长！还用问吗？课间操就严焱一个人没去！他一首留在教室！” 他脸上带着一种“发现真相”的兴奋和毫不掩饰的恶意，“肯定是他！上学期就有人丢东西，最后不也不了了之？”
所有目光，瞬间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严焱身上！怀疑、恐惧、鄙夷…如同实质的冰锥。教室里落针可闻。
趴在桌上的严焱，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他没有抬头，但搁在桌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愤怒和耻辱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烧灼着他的神经。又是这样！又是他！只因为他没去课间操，只因为他有“前科”，他就成了天然的嫌疑犯！
班长犹豫了一下，推了推眼镜，看向严焱的目光充满了为难和戒备：“严焱同学…请你配合一下，我们需要检查一下你的储物柜和个人物品。” 他的语气尽量保持公事公办，但那份潜藏的怀疑却像针一样刺人。
严焱猛地抬起头！
帽檐被他粗暴地掀到脑后，露出了整张脸。那道横亘在眉骨上的疤痕在日光灯下显得格外狰狞，而更让人心惊的是他此刻的眼神——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猩红的眼底翻涌着暴戾、受伤，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嘲讽。他死死地盯着班长，又缓缓扫过赵峰那张写满恶意的脸，最后掠过教室里每一张或恐惧、或鄙夷、或好奇的脸。
“查我？”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像砂纸磨过生铁，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凭什么？”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后排的椅子被他撞得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班长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赵峰虽然强撑着，但眼神也闪烁了一下。
“就凭你…你没去课间操！而且你有…有前科！”班长强作镇定，声音却有些发虚。
严焱扯出一个极其冰冷的笑容，那笑容没有一丝温度，反而充满了戾气。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班长，一字一顿地说：“好，查。随便查。” 他猛地拉开自己那个位于角落的、己经有些锈迹斑斑的储物柜门，动作粗暴得像是要把它拆下来。柜子里东西很少，几本皱巴巴的书，一个空瘪的旧书包。
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伸手进去，胡乱地把里面的东西往外掏，书本、书包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灰尘在灯光下飞舞。
“够了吗？！” 他低吼着，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濒临爆发的凶兽。那猩红的、受伤野兽般的眼神，如同实质的火焰，烧灼着每一个与他对视的人。
就在严焱发泄般摔打着自己柜子里那点可怜的家当时，李安站在讲台旁，手里还捏着几本刚整理好的作业。她的目光，没有落在严焱暴怒的身影上，也没有落在那些被摔在地上的书本上。
她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锁定在严焱脚边不远处的地面上——那里，躺着一张被揉皱了的、沾着些许灰尘的纸巾。
一张她无比熟悉的纸巾。
纯白的，带着极淡的薄荷清香，右下角印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几乎看不出来的钢琴浮雕图案。那是她惯用的牌子，也是开学典礼那天在天台崩溃时，严焱粗暴地扔给她的那一张。
它怎么会在这里？从那个人的口袋里掉出来的吗？
在刚才那场充满恶意和偏见的“搜查”风暴中，它像一片被遗忘的落叶，无声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却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进了李安平静表象下的眼底。
她捏着作业本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那完美的、学委式的冷静面具下，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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