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持续不断地扎在李安的皮肤上,浸透了她单薄的礼服裙,也浸透了她怀中那个沉甸甸的黑色琴盒。雨水顺着琴盒硬质的外壳流淌,汇聚成一道道浑浊的水痕,如同无声的眼泪。她赤着脚,在湿滑冰冷的街道上踉跄前行,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脚底早己被碎石、玻璃碴和粗糙的地面磨破,传来尖锐却麻木的刺痛。怀里的琴盒冰冷坚硬,紧贴着她同样冰冷的胸膛,仿佛一块巨大的寒冰,正源源不断地吸走她体内最后一丝热气。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时间在暴雨和刺骨的寒冷中失去了意义。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如同被囚禁的困兽:当铺!典当!换钱!救严焱!救小宇!
终于,在一条相对僻静、却依旧被霓虹招牌晕染得光怪陆离的街道尽头,她看到了那块熟悉的、略显陈旧的霓虹招牌——“恒昌典当”。橙红色的灯光在雨水的冲刷下模糊不清,像一只疲惫不堪的眼睛。
李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着琴盒,跌跌撞撞地冲上几级湿滑的石阶,一头撞开了沉重的玻璃门。门上的铜铃发出刺耳短促的“叮当”声,打破了店内沉闷压抑的寂静。
一股混合着旧木头、灰尘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暖黄的灯光下,高高的柜台后面,一个戴着老花镜、穿着深色马甲的老者正伏案写着什么。听到铃声,他慢悠悠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扫过门口这个狼狈不堪、浑身滴水的闯入者,浑浊的瞳孔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
李安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上,赤着的双脚沾满泥污,冻得发青。她怀中紧紧抱着的那个湿漉漉的黑色琴盒,与这破败的典当行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怆。
“姑娘,你这是……”老者放下笔,站起身,隔着高高的柜台,疑惑地看着她。
“典当!”李安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将怀里沉重的琴盒猛地举起来,重重地搁在高高的柜台上!冰冷的硬壳与木质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水珠顺着琴盒边缘不断滴落,在柜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这个!典当!现在!马上!现金!”她急促地、语无伦次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顾一切的疯狂。她的手指死死抠着琴盒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老者皱了皱眉,显然被她的状态和这突如其来的要求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推了推老花镜,绕过柜台走了出来。当他看清柜台上的东西时,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和凝重。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拂去琴盒外壳上冰冷的水珠。指尖触碰到那坚硬冰冷的材质,感受到一种非同寻常的质感。他深吸一口气,动作异常慎重地,打开了琴盒的卡扣。
盖子掀开——
深红色的丝绒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把深棕色的小提琴。即使被雨水浸染,即使被粗暴地搁置在这冰冷的柜台之上,它依旧散发着一种无法言喻的优雅与沉静。流畅优美的琴身线条,紧绷的琴弦,光泽温润的木纹……无一不诉说着它非凡的出身和曾经被珍视的过往。一股极其清淡、却无比纯正的松香气息,顽强地穿透了雨水和霉味,弥漫开来。
老者的呼吸微微一滞。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如同触碰一件稀世珍宝,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琴身,感受着那细腻的纹理。他仔细地检查着琴颈、琴头、F孔……每一个细节都看得无比专注。浑浊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专注光芒。
“这是……意大利克雷莫纳学派?至少是大师工作室的作品……看这漆面,这弧度……”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抬起头,看向柜台外那个浑身湿透、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疯狂火焰的女孩,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凝重:“小姑娘,这东西……你确定要当?你知道它的价值吗?这可不是一般的琴!”
“当!”李安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她甚至没有去看那把琴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冰冷物件。她的眼睛死死盯着老者,里面是化不开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决绝。“快!多少钱都行!现金!现在就要!”
她的急切和异常状态让老者眉头紧锁。他审视着李安惨白的脸、湿透的礼服、赤着的双脚,还有那眼神深处令人心悸的绝望。“姑娘,这琴……太贵重了。我需要时间仔细鉴定评估。而且,这么大的金额,需要正规手续……”
“不行!来不及了!”李安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哭腔和濒临崩溃的疯狂!“现在就要钱!求您了!救命钱!等着救命啊!” 她双手猛地拍在冰冷的柜台上,身体前倾,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着雨水滚滚而下,“我……我写单据!签字!按手印!什么都行!求您……快一点!求您了!” 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和压力彻底击溃了她的理智防线。
老者看着眼前濒临崩溃的女孩,又看看柜台上那把价值不菲、此刻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的小提琴,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震惊、疑惑、怜悯,还有一丝职业性的谨慎。他沉默了几秒,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造孽啊……”他摇着头,走回柜台里面,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边缘磨损的当票簿,又拿出一支老式的蘸水钢笔。“姓名,住址,身份证号。”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沉重。
李安颤抖着手,抓起那支冰冷的钢笔。笔尖在粗糙的当票纸上划动,留下歪歪扭扭、墨迹晕开的字迹。她写下自己的名字,写下家里的地址,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笔杆。当写到“当物”一栏时,她的笔尖顿住了。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那把静静躺在丝绒上的小提琴上。
灯光下,深棕色的琴身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琴弦紧绷,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她仿佛又看到了姐姐坐在琴房里专注练琴的侧影,指尖跳跃在琴弦上,流淌出泉水般清澈的音符……那些被刻意封存的记忆碎片,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强行筑起的堤坝!
“姐姐……”一声破碎的、几乎听不见的呜咽从她唇间溢出。巨大的悲伤如同冰冷的巨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她为了救严焱和小宇,亲手把自己和姐姐最后的联系、把父母心中唯一的圣物、把她过去十年枷锁的象征……推向了这个散发着霉味和铜臭的冰冷柜台!
“啪嗒!”钢笔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柜台上,溅开几滴浓黑的墨汁,如同肮脏的泪。
老者沉默地看着,将填好的当票推到她面前,又推过来一盒廉价的红色印泥。“签字,按手印。”他的声音低沉而疲惫。
李安的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灵魂。她麻木地伸出手指,沾上那黏腻冰冷的红色印泥,然后在当票“立据人”的位置,用力地、狠狠地按了下去!一个鲜红、扭曲的指印,如同一个无法磨灭的、带着血腥味的烙印,刻在了冰冷的纸张上。
老者仔细核对了一下,从柜台深处一个厚重的保险柜里,取出了几沓厚厚的、用牛皮筋捆扎好的现金。崭新的钞票散发出特有的油墨气息,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冰冷。他将沉甸甸的现金推过柜台。
“拿着吧,姑娘。活期,三个月。赎期到了不来,这东西……就归店里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李安看着那堆小山般、散发着金钱冰冷气息的钞票,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只有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洞感和自我厌弃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纸币,那触感让她猛地一哆嗦,像被毒蛇咬了一口。
她几乎是机械地、动作僵硬地将那些冰冷的钞票塞进自己湿透的礼服裙口袋里。沉甸甸的份量坠得裙摆下坠,也坠得她的心不断下沉。
抱起那个己经空了的、轻飘飘的黑色琴盒,李安像一具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眼神空洞,步履蹒跚地转身,推开了典当行沉重的玻璃门,再次走进了外面无边无际的冰冷雨幕之中。铜铃在她身后发出同样刺耳的“叮当”声,像是无情的嘲笑和送葬的哀鸣。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麻木的脸颊,冲刷着怀中空荡荡的琴盒。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赤脚踩过冰冷的水洼,走过喧嚣的街道,走过寂静的小巷。怀里的空琴盒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压得她喘不过气。姐姐温柔的笑脸,父母惊怒交加的脸,严焱暴怒绝望的脸,小宇惊恐哭泣的脸……无数张面孔在她眼前疯狂旋转、重叠、撕扯!
“为什么是我活着……”
“你为什么不死!”
“安安!你不是平平!”
“哥!我怕!”
“小娘们儿!抓住她!”
“琴没了,还能赎回来!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无数尖锐的、充满指责的、恐惧的、绝望的声音在她脑海里疯狂尖叫、冲撞!像无数把锋利的刀子,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变形。霓虹灯光晕染成模糊的色块,行人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飘忽不定。雨声、车声、人声……所有的声音都混杂在一起,变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巨大噪音,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陈老师家门口的。意识是模糊的,身体是冰冷的,只有怀里的空琴盒是唯一真实的触感。
门开了。温暖的灯光和暖气涌了出来。陈老师焦急担忧的脸出现在门口。
“安安!你回来了!天哪!你怎么……”陈老师看到她失魂落魄、抱着空琴盒、浑身湿透如同水鬼的样子,惊骇地倒吸一口凉气,连忙伸手想把她拉进来。
就在陈老师的手即将碰到她胳膊的瞬间,李安像是被什么极度恐怖的东西烫到了一样,猛地向后一缩!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巨大恐惧!她死死抱着那个空琴盒,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唯一的盾牌。
“别……别碰我!”她的声音尖利而破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惊恐。
“安安?是我!是陈老师啊!”陈老师被她的反应吓到了,声音里带着焦急和心疼。
李安却像是完全听不见。她抱着空琴盒,眼神空洞地绕过陈老师,踉踉跄跄地冲进温暖的客厅。温暖干燥的空气包裹上来,却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恶心。她看到了客厅沙发上叠放着的干净柔软的毛巾和家居服,看到了茶几上冒着热气的姜茶。
这些代表着安全与关怀的东西,此刻却像无数根尖锐的针,狠狠刺向她千疮百孔的心!她感到一种无法承受的灼痛和窒息!她需要躲起来!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谁也伤害不了她的地方!
她的目光慌乱地扫视着客厅,最终定格在墙角——那里,靠着墙立着一个半人高的、带柜门的储物柜。
像溺水的人看到了最后一根浮木,李安抱着空琴盒,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她猛地拉开柜门!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和旧布料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狭小的空间里堆放着一些杂物:旧毯子、收纳箱……
她毫不犹豫地扔掉那个空琴盒!空盒子砸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闷响。然后,她像一只受惊过度、寻求庇护的幼兽,不顾一切地、手脚并用地爬进了那个狭窄、黑暗、充斥着陈旧气味的柜子里!
“安安!你干什么!快出来!”陈老师惊恐地追过来,试图拉住她。
太迟了。
李安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里面拉上了柜门!
“砰!”
一声闷响,隔绝了外面温暖的光线,隔绝了陈老师焦急的呼喊,也隔绝了整个世界。
狭小、黑暗、密闭的空间瞬间包裹了她。浓重的樟脑味和旧布料的味道充斥着她的鼻腔,带来一种诡异的、坟墓般的窒息感。身体蜷缩在冰冷的柜底,膝盖抵着下巴,手臂紧紧抱着自己。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放大,如同濒死的野兽。
安全了……暂时安全了……
紧绷的神经似乎在这一刻彻底断裂。所有的恐惧、悲伤、绝望、自我厌弃、巨大的心理创伤……如同被这绝对的黑暗彻底引爆!她的大脑一片混乱,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疯狂地冲击着她的意识!
姐姐在琴房对她微笑的脸……突然扭曲成车祸现场刺眼的车灯和尖锐的刹车声!
父母愤怒惊骇的脸……扭曲成严焱父亲卑微跪地磕头、额头渗血的画面!
龙哥狰狞的笑容……扭曲成刀疤脸下邪的眼神!
严焱暴怒猩红的眼睛……扭曲成小宇蜷缩在床底惊恐哭泣的眼睛!
“替姐姐活……”
“你为什么不死!”
“你是李安不是李平!”
“哥!我怕!”
“抓住那个小娘们儿!”
“琴没了……姐姐没了……”
混乱的呓语从她紧咬的牙关里不受控制地溢出来,破碎、含糊、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背,牙齿深深陷进皮肉里,试图用肉体的疼痛来压制那灭顶的精神风暴!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却丝毫无法减轻灵魂深处那撕裂般的剧痛。
“安安!安安你开门!别吓老师!”陈老师用力拍打着柜门,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措和恐慌。她能听到里面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和牙齿磕碰的咯咯声。
柜门纹丝不动。里面的人像是把自己彻底封死在了一个只属于绝望和混乱的黑暗牢笼里。
陈老师拍门的手无力地垂下,背靠着冰冷的柜门滑坐到地板上,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看着地板上那个被主人遗弃的、空空如也的黑色琴盒,又听着柜子里传出的、令人心碎的破碎呓语和压抑呜咽,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痛几乎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陈老师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她颤抖着手掏出来,屏幕上跳跃着林叔叔的名字。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忙接通电话,声音带着哭腔:“老林!怎么样了?严焱那边……”
电话那头传来林叔叔疲惫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声音:“人没事!警察及时赶到,控制了场面。高利贷那帮人暂时被带走了,老严头也被送去验伤了。严焱和他弟弟小宇都没事,受了点惊吓,现在在警局做笔录……”
陈老师长长舒了一口气,一首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她急忙压低声音,带着哭腔说:“太好了!太好了!那……那你快回来!安安……安安她出事了!她把平平的小提琴当了!回来就……就躲进储物柜里了!怎么叫都不出来!她在里面哭,在咬自己!说胡话……老林,我该怎么办啊?!她……她好像……彻底崩溃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片死寂的沉默。只能听到林叔叔沉重的呼吸声。几秒钟后,他沙哑而凝重的声音才再次传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峻:
“……等我。我马上回来。还有……联系张医生!立刻!陈老师,李安她……可能需要专业的心理干预了。她现在的状态,非常非常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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