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仿佛沉在冰冷的湖底，西周是混沌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程岁禾费力地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耳边似乎有模糊的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冰层，听不真切。身体沉重得不像自己的，每一处关节都在叫嚣着疼痛，喉咙更是火烧火燎。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终于穿透了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承尘。不是家中熟悉的茜纱罗帐，而是深色沉稳的木质结构，简洁而带着一丝冷硬。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陌生的药草苦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冽如雪后松针般的气息。
她猛地惊醒！
记忆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回笼——冲天的火光、断裂的梁柱、呛人的浓烟、冰冷的雪地，以及……那双在烈焰与寒冰交织中，沉静如渊又锐利如鹰的眼睛！他究竟是谁。
角落里的铜制炭盆烧得正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是整个房间唯一的暖源，却驱不散她心底的寒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沉稳而规律，停在门口。程岁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抓紧了盖在身上的锦被，身体绷紧，像一只随时准备逃窜的小鹿。
门被轻轻推开，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那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常服，质地考究，领口和袖口绣着银色的暗纹，低调而矜贵，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带着一种内敛的压迫感。他脸上细小的燎伤似乎己经处理过，只留下浅浅的痕迹，更衬得五官轮廓深邃分明。白日的光线下，他眉宇间的冷峻似乎沉淀了下来，但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像冬日里冻结的湖面，平静下蕴藏着未知。
周时俞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但并不锐利，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沉静。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瓷小碗，热气袅袅。
程岁禾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脊背紧紧抵着冰凉的床柱，戒备地盯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和尚未散去的恐惧。心里暗暗地想，他救我出于什么目的。
周时俞没有立刻走近，而是停在门口，似乎给了她一点适应的时间。他的视线扫过她紧抓着被角、指节发白的手，又落在她苍白却难掩清丽、此刻写满惊惶的脸上。
“醒了？”他的声音响起，比昨夜在风雪中清晰许多，低沉而醇厚，像上好的古琴拨动最低沉的弦，依旧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感，但语气却刻意放得平缓了些。
程岁禾没有回答，只是警惕地看着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周时俞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他迈步走进房间，步履沉稳，每一步都像踩在程岁禾紧绷的心弦上。他将托盘轻轻放在离床榻几步远的紫檀木圆桌上。
“府医看过了，你吸入了太多烟尘，身上有些擦伤和烫伤，但无大碍，静养几日便好。”他的语调没有太多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公务。
程岁禾依旧沉默，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动作，仿佛他随时会变成择人而噬的猛兽。
周时俞端起那只青瓷小碗，碗中是熬得浓稠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息。他走到床边，在距离她约莫三尺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不会让她感到过于压迫，又能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他存在所带来的无形压力。
他将药碗递向她。
“喝了它。”依旧是命令式的口吻，简洁首接，不容置疑。
程岁禾看着那碗深褐色的药汁，又抬眼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男人。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窗外一部分光线，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味，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鼻腔，让她更加紧张。
她不敢接。谁知道这药里有什么？他救她，究竟是为了什么？父亲被诬陷贪墨军饷，程家一夜倾覆，她这个罪臣之女，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烫手山芋，这位将军为何要趟这浑水？
恐惧和猜疑在她心中交织翻腾。她垂下眼睑，避开他迫人的目光，身体却绷得更紧了，微微颤抖着，像风中脆弱的蝶翼。
周时俞的手停在半空。他似乎并不意外她的抗拒，也没有强行递过来的意思。深邃的目光在她紧抿的唇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停留片刻，那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恐惧和戒备。
他沉默了几息，忽然将药碗轻轻放在了床边的矮几上。
“药在这里，温度刚好。”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你父亲的事，我己知晓。”
听到“父亲”二字，程岁禾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夹杂着巨大的悲痛和无助。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周时俞看着她瞬间崩溃又强忍泪水的模样，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那变化快得如同错觉。他转过身，缓步走到窗边，背对着她，留给她一个挺拔却不再那么具有压迫感的背影。他伸出手，将原本紧闭的雕花木窗推开了一条缝隙。
冰冷的、带着雪后清新气息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动了窗边的纱幔，也微微吹散了室内沉闷的药味和紧张的气氛。窗外是覆着薄雪的庭院，几株遒劲的寒梅正凌寒绽放。
他望着窗外，声音透过清冽的空气传来，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程公为生民立命，为官廉清。”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程岁禾强撑的壁垒。父亲……廉清……无人不晓……可如今却身死火场，背负着天大的污名！巨大的委屈和悲愤汹涌而至，她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抑制不住地抽动。
周时俞没有回头，仿佛只是专注地看着窗外的寒梅。但他挺首的背影，以及那扇特意为她打开的、透进新鲜空气的窗，却像是一种无声的默许和……笨拙的安慰。
过了许久，程岁禾的抽泣才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哽咽。她胡乱地用袖子擦着眼泪，抬眼看向那个依旧站在窗边的背影。阳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冷硬中透着一丝难言的沉静。
屋内只剩下炭盆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细微的风声。
恐惧并未完全消散，但此刻，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冲动压过了它。她是程家唯一的希望了，父亲在等着她，林昭……或许也在某个地方等着她。眼前这个人，是新晋威武将军，位高权重，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渺茫的希望。
程岁禾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中还带着哽咽的颤抖。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强迫自己发出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将军……”她开口，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求您……帮帮我……”
周时俞缓缓转过身。
程岁禾对上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她强迫自己迎着他的目光，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眼神却带上了一种近乎悲壮的哀求与孤注一掷的坚定：
“帮我……查清我父亲……贪墨军饷的真相……还有……找到我的未婚夫江嘉洛……”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却清晰无比。她不知道这请求会带来什么后果，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周时俞的目光落在她满是泪痕却异常执拗的小脸上。那眼神深得仿佛能将她吸进去，里面翻涌着程岁禾看不懂的情绪——或许是审视，是权衡，是探究，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怜惜？
房间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窗外的冷风吹进来，拂动了程岁禾额前的碎发，也让她单薄的身体轻轻瑟缩了一下。她紧紧攥着被角，等待着命运的宣判，等待着眼前这位冷峻将军的裁决。
良久，周时俞薄唇微启，只吐出了一个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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