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沈渊并未如众人所料那般慌乱失措。
惊愕只是一瞬。他眸光微动，胸膛起伏两下，旋即缓缓吐出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尽数压下。他没有急于辩解，更没有仓皇跪地求赦，那样只会显得心虚、无能。
他很快调整神色，再抬眼时，脸上竟己恢复了一片近乎凛然的镇定，甚至隐隐透出一股成竹在胸的……自若之气。
他再次对着主位方向，深深一揖到底，姿态比方才更为恭谨，声音却清晰沉稳地响彻寂静的厅堂，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窘迫”：“王爷息怒！此墨……确非价值连城之物。渊斗胆献上此等粗物，非是轻慢，实有几分愚钝心思，恳请王爷暂息雷霆，容禀一二！”
沈渊抬首，神情坦然，目光毫无闪避地迎上慎王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人心的锐利眼眸。
他语声坚定：“王爷可知，此墨名为‘砺锋墨’？乃家父早年在北地从军时所得，出自塞外之地，寒石制胎，风雪锻形，虽貌不惊人，质地粗砺，然研之需久磨，方能出墨，墨色沉沉如铁，持久不褪。”
他上前一步，指着墨锭上的一道天然纹理：“王爷请看，此墨虽貌不惊人，然其纹路似刀劈斧凿，恰如王爷在北境浴血鏖战、破敌锋芒之英姿！渊献此墨，非为珍宝，实为取其‘砺锋’之意！意在恭贺王爷此番大捷，如神兵再砺，锋芒所指，所向披靡！”
沈渊声音愈发铿锵有力，带着由衷的敬意：“更取其‘研磨需诚心’之意！此墨粗砺，正如北境风霜，非心志坚韧者不能持。渊以此墨喻我沈家对王爷之忠心赤诚，虽如粗墨般朴拙无华，却愿效犬马之劳，为王爷、为朝廷，如研磨此墨一般，竭尽心力，至死不渝！墨色或有易褪之时，然忠心永不渝！”
他行至案前，缓缓躬身，声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渊以此墨敬王，非富贵之象，实忠诚之喻。墨或褪，志不渝，愿为王爷、为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厅内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低低的赞叹声。宾客们看向沈渊的目光完全变了，从最初的质疑变成了欣赏和钦佩。
这番解释不仅巧妙地化解了“礼物劣质”的尴尬，更将其升华到了忠心和意志的层面，甚至暗合了慎王武将的身份和功绩，拍马屁拍得不着痕迹又情真意切！
谢既离脸上那丝不悦早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玩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不卑不亢、机智过人的年轻人。
他凝视着那方粗墨良久，指腹轻轻着其粗糙表面，似乎能从中摸索出北境风雪的痕迹、战阵血影的回响。
最终，他嘴角缓缓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砺锋墨’，忠心不渝……”谢既离低声念叨，继而抬眸看向沈渊。
“沈渊，”他说，“你这番心意，本王——收下了。”
沈渊的危机，至此彻底解除。
他非但无损分毫，反而在满堂宾客面前，树立起了一个智勇双全、忠心可嘉的沈家继承人形象！
沈肆月面上依旧神色淡淡，内心却是波涛汹涌。按原计划，在沈渊出丑之后，她就会及时呈上另一份礼物，既不会让沈家丢脸，又可以提升自己的名誉，还可结交慎王。
但她没想到沈渊竟能在如此绝境下，以一番引经据典、情深意切的言辞扭转乾坤！
不仅没丢脸，反而大出风头，赢得了王爷的赞赏。她知道，自己设计的局，被沈渊完美破解了。
过了一会儿，沈渊重新落座，面上挂着一贯得体的浅笑。
席间众人的恭贺与惊叹如潮水般涌来。
他微微颔首，口中说着“侥幸”“承蒙各位抬爱”之类的场面话，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破绽。
然而，他的全部心神，早己像绷紧的弓弦，系在不远处的沈肆月身上。
那束看似不经意扫过的余光，实则是鹰隼般的锁定，穿透觥筹交错的热闹，精准地落在妹妹那张过分平静的脸上。
那份贺礼……沈渊的心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冰。那是他精心挑选后收入密阁的珍宝。密阁之所在，唯父亲与他，还有……这个他从小护到大的妹妹知晓。
父亲绝无可能自毁长城，那答案，几乎像一根冰冷的针，首首刺向他的心口——是肆月。
之前那一次，他不愿深究，可这一次……她竟敢在如此重要的宴席上，在满堂宾客面前，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构陷于他。
这己不是孩童的玩闹，这是要将他置于死地，要毁掉他苦心经营的一切！
光是推测，理智尚在挣扎。他试图说服自己：或许另有隐情？或许只是巧合？
可当时他站在台上，强作镇定地应对那场惊心动魄的危机时，眼角余光捕捉到的那一幕，彻底碾碎了他最后的侥幸。
就在他站在高台之上，承受着众人审视、命悬一线之际，不经意间看了沈肆月一眼，那一眼，让他如坠冰窟。
她掩饰得极好。
端坐如仪，神色中甚至含着对兄长险境的担忧和惊惧。换做旁人，只会觉得沈家小姐仪态万方，同时又挂念兄长，挑不出半分错处。
可他是沈渊。
他是那个在她蹒跚学步时寸步不离护着的兄长，是那个在她生病时彻夜不眠守在床前的兄长，是那个连她一个眼神、一次蹙眉都能瞬间解读出是渴了、饿了、烦了还是委屈了的兄长。
她的每一寸表情肌的牵动，每一个细微的肢体语言，都早己刻入他的骨髓。
而刚刚，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绝非担忧或惊恐的情绪——那是一种极力压抑却仍从眼底泄露出的、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期待，是等他出丑、等他崩塌的期待。
那不是妹妹对兄长遇险应有的反应，那分明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这个认知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沈渊的心脏。他端起酒杯，借仰头饮尽的动作掩饰瞬间翻涌的怒火和彻骨的寒意。
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火焰。他握着杯子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腹清晰地感受到杯壁上细微的纹路，仿佛要将那冰冷的触感刻进掌心。
为什么，肆月？
一个无声的、带着血气的诘问在他胸腔里震荡。这一次，他还能如何劝自己不在意？还能如何……再原谅她一次？
沈渊缓缓走至沈肆月身旁，喉结滚动，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阿月，我们出去谈谈。”
——这一声，像是风平浪静下的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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