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老那一声轻咳，不像是嗓子不适，倒像是戏台上开锣前，那一声惊堂木。
清脆，且不容置喙。
正叫嚣得面红耳赤的赵乾，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声音戛然而止，悻悻然坐了回去，只是那双怨毒的眼睛，依旧死死钉在寒烬身上。
这望月楼里的风，便停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李长老那只保养得宜、不见半点风霜的玉手，缓缓移动。
她从袖中储物法宝里，取出了一份物事。
那是一卷玉简，通体莹白，触手温润，乃是采自北海深处，万年不化的暖玉雕琢而成。玉简之上，有淡金色的符文流转，如云似雾，一看便知有阵法加持，水火不侵，万法难毁。
玉简被她用两根手指拈着，轻轻放在了桌上，再往前一推。
玉简滑过名贵的紫檀木桌面，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寒烬的面前。
像是一道天堑，隔开了两个世界。
“寒烬。”
李长老终于开了金口，声音平淡得像是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
“百年光阴，足以沧海变桑田。你与我家圣女，终究不是一路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三样足以让任何筑基修士疯狂的宝物，语气里带着一丝悲天悯人的施舍。
“圣女殿下宅心仁厚，念及旧情，不愿你因一纸婚约，断了仙途，毁了道心。”
“这些补偿，你且收下。再亲手毁了这份婚书，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与我瑶池圣地，便算两清了。”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体面”，又占尽了“道理”。
仿佛他们不是来退婚，而是来普度众生的。
满堂呼吸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是一根根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了寒烬的身上，等着看他如何选择，或者说，等着看他如何卑微地咽下这份天大的“恩赐”。
在他们看来，这世上，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一个丹田尽毁的废人，面对云端之上的瑶池圣地，除了跪下叩首，还能做什么？
寒烬没有看那丹药，没有看那功法，更没有看那柄宝光流溢的上品法器。
那些东西，在他眼中，与脚下的尘埃，并无二致。
他的手，伸了出来。
骨节分明，干净得有些过分。
他拿起了那份婚书玉简。
入手微凉，与他指尖的温度，竟是相差无几。
他垂下眼帘，看着玉简上用朱砂秘法烙印的两个名字。
寒烬。
柳若雪。
那笔迹，他认得。百年前，那个扎着羊角辫，跟在他身后，喜欢扯着他衣角的小丫头，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
她说，寒烬哥哥，等我长大了，就嫁给你。
他说，好。
一诺百年。
百年之后，诺言还在，人，却早己站在了云端，成了不染凡尘的天上仙。
天上人走路，不看地上泥。
寒烬笑了。
笑声很轻，像是冬日里，一片雪花落在冰面上的声音，微不可闻。
可这笑声，却像是一根针，扎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让他们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李长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一切，都应该在她的掌控之中。
“补偿，”
寒烬终于开口，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像是一块石头，投入了这潭死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中。
“我不需要。”
三个字，掷地有声。
满堂皆惊。
“至于这婚书……”
他顿了顿，抬起眼，那双深渊般的眸子，平静地望向李长老，也望向了她身后那些错愕的、鄙夷的、看好戏的脸。
他手腕轻轻一动，五指发力。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啪！”
一声脆响！
那一声，不似玉碎，更似骨裂！
由万年暖玉制成、刻有护持法阵，便是寻常金丹修士全力一击也未必能损其分毫的婚书玉简，就在他那只看似文弱的手中，如同被捏碎的枯枝！
寸寸断裂！
化作了一捧苍白的齑粉！
他松开手。
那捧粉末，没有立刻落下，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微风托着，在空中缓缓飘散。
像是一场迟到了百年的大雪。
也像是一场无声的祭奠。
窗外，天光正好，楼内，却骤然一暗。
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乌云，恰好遮住了那轮烈日。
桌上那柄作为补偿的“秋水剑”，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哀鸣，剑身之上流转的宝光，竟是黯淡了刹那。
尘归尘，土归土。
从此江湖，不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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