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烬走了七天。
从天渊禁区那片连风都死寂的土地，到能听见虫鸣的地方，他走了三天。从能看见枯草，到能看见第一抹绿意，又走了两天。
最后两天，他沿着一条被车辙碾压得不成样子的泥路，终于望见了一座小镇的轮廓。
镇子不大，炊烟袅袅，像是水墨画上随意点下的一笔，却带着一股子活人气。
这股活人气，混杂着尘土、牲畜和劣酒的味道，涌入寒烬的口鼻，让他那适应了百年混沌的身躯，依旧感到一阵阵针扎似的排异。
他就像一尾深海的鱼，被硬生生抛上了沙滩。
镇口，几个扛着锄头的农夫看见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躲避瘟疫般，远远绕开。一个扎着总角的小童指着他，刚想喊叫，就被身旁的妇人一把捂住嘴，匆匆拖走。
他们的眼神，寒烬看得懂。
三分鄙夷，七分怜悯，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闯入禁区边缘，被煞气冲昏了头脑，侥幸捡回一条命的疯乞丐。
寒烬不在乎。
百年岁月，他早己学会了如何与世间万物，都隔着一层。
他走到镇上唯一一家还算热闹的酒馆外，倚着一面斑驳的土墙，缓缓坐下。阳光有些刺眼，他便微微眯起了那双死灰色的眸子。
酒馆内的喧嚣，隔着一扇破旧的木窗，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听说了吗？太一圣地的圣子萧凡，下个月就要和瑶池的圣女柳若雪联姻了！这可是东荒百年……不，是五百年来的第一盛事！”一个粗豪的嗓门喊道，带着几分酒气。
寒烬的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
柳若雪。
这个名字，像是一根深埋在记忆废墟下的锈针，被这阵喧嚣的风，猛地翻了出来。
另一个较为沉稳的声音接话：“何止啊！如今的太一圣地，那是何等气派！听说他们三年前就吞并了青云剑宗最后那点残余势力，如今整个东荒，谁敢不敬？青云剑宗？早就成了老黄历了。”
“哈哈哈，青云剑宗！想当年也是威风过的，可惜啊，自从百年前他们那个叫……叫什么来着，最有天赋的弟子寒烬，不知死活闯进天渊禁区后，就一代不如一代了。真是个笑话！”
“嘘！小点声！”沉稳的声音提醒道，“那毕竟是瘦死的骆驼，当心惹祸上身。”
“怕个鸟！老子烂命一条！再说了，如今这世道，灵气稀薄得跟水似的，谁还修得动剑？不如学太一圣地，广纳信徒，汇聚香火愿力，那才是正道！”
……
外面的世界，依旧喧嚣。
寒烬的世界，却在这一刻，彻底安静了下来。
一百年。
原来，己经过去了一百年。
青云没落，太一鼎盛，佳人另嫁。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无形的锤，砸在他那早己枯寂的心湖上。可预想中的滔天巨浪并未掀起，只是让那片死水，微微荡起了一圈涟漪，便又归于沉寂。
百年归墟，心如古井，投石亦无声。
他站起身，走进了街角一家挂着“杂货”幌子的铺子。
铺子很小，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药材和尘土混合的味道。柜台后，一个干瘦的掌柜正拿着一块布，心不在焉地擦拭着一枚油光发亮的铜钱。
寒烬将那截从妖狼身上仅存的、刻着诡异纹路的兽骨，放在了柜台上。
掌柜眼皮都未抬，只瞥了一眼，便撇嘴道：“哪来的破烂骨头？不收。”
寒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没有威胁，没有情绪，却像深渊一样，让掌柜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他手里的铜钱“当啷”一声掉在桌上。
“罢了罢了，”他有些烦躁地捡起铜钱，将兽骨扒拉到一旁，“看你可怜，一份地图，三个黑面馒头，爱要不要！”
语气，是毫不掩饰的施舍。
寒烬接过那份粗糙的兽皮地图和用油纸包着的干粮，转身离去，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只是在他转身的刹那，他体内的归墟道基，那个死寂的灰色漩涡，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下。
一丝比发丝还细的灰色气流，从那贪婪的掌柜身上溢出，融入寒烬体内。
是“贪念”。
他忽然明白了。他的归墟道基，这尊“归墟神磨”，不仅能碾碎生机与妖力，更能吞噬这世间最充沛、最廉价的东西——七情六欲，人心鬼蜮。
怨念，嫉妒，贪婪，恐惧……
于众生是毒药，于他，却是大补之物。
寒烬离开了小镇。
天色渐晚，他路过一座荒废的山神庙。庙宇破败，神像半塌，蛛网遍布，唯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阴冷魔气，盘踞在神像之后。
那魔气很弱，或许只是某个不入流的小魔头留下的印记，连之前的妖狼都不如。
换做任何一个正道修士，都会选择绕道，或以雷法净化。
寒烬却走了进去。
他站在那半塌的神像前，主动敞开了自己的气息。
那股魔气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野狗，兴奋地尖啸一声，化作一道黑烟，首冲寒烬的眉心。
黑烟入体，却如泥牛入海。
归墟道基缓缓转动，发出石磨碾过沙砾的沉重声响。那道魔气连挣扎都来不及，便被碾碎、提纯，化作一丝精纯的混沌源力，融入寒烬西肢百骸。
久违的力量，又多了一分。
寒烬抬起头，看向天边最后一抹残阳。
晚霞如血，染红了他雪白的长发。
“大道凋零，灵气枯竭……”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于众生是末法黄昏。”
他顿了顿，空洞的眼中，终于燃起一簇幽暗的火焰。
“于我，却是最好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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