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人新村这片由红砖和水泥构筑起来的、充满了人情味也同样充满了流言蜚语的社区里,张德富的家,就像他本人一样,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固执的清冷。
他家住在一楼,门前有一小片自己开垦出来的、用碎砖头围起来的菜地。往年这个时候,地里的白菜、萝卜早就长得水灵灵、绿油油的,惹得院子里的孩子们嘴馋。可今年,那片地,却荒了。几棵没来得及拔掉的杂草,在秋风里,有气无力地摇晃着,显得格外萧索。
自打下岗那天,提着他的那口宝贝工具箱,从厂里回来后,张德富就把自己,连同他那颗破碎了的、充满了屈辱与愤怒的心,一起关进了这间屋子里。
整整三天,他没有出过一次门。
屋子里的空气,是凝滞的。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挡住了外面那本就稀薄的秋日阳光,也隔绝了院子里那些邻居们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一丝微光,勉强勾勒出家具那沉默的轮廓。
张德富就坐在一张老旧的藤椅上,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了魂魄的泥塑。他的面前,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放着一瓶廉价的、几乎己经喝掉了大半的“老村长”白酒,一碟吃剩下的花生米,还有一个盛满了烟头的烟灰缸。浓烈的酒精味、烟草的焦糊味和一种久未通风的、沉闷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属于失意男人的、颓败的气息。
他的老伴,孙大娘,一个善良、懦弱了一辈子的女人,端着一碗刚热好的面条,小心翼翼地,从厨房里走出来。她看着丈夫那张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的脸,和那双因为饮酒和失眠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心里,又疼又怕。
“他爹,”她把面条放在桌上,声音里带着一丝讨好的、怯生生的意味,“吃点吧。你都两天没正经吃东西了,这身子骨,哪儿受得了啊。”
张德富没有看她,也没有看那碗面条。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虚空的某一点上。他像是没听见她的话,缓缓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然后,一仰脖,灌了下去。辛辣的酒液,像一条火线,从他的喉咙,一首烧到胃里。那灼烧般的痛感,似乎能稍稍麻痹一下他心里那更深、更难以忍受的痛。
“我没死,就饿不着。”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
孙大娘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你这是说的啥话啊!好死不如赖活着。不就是……不就是不下岗了吗?有啥大不了的。咱还有退休金,儿子女儿也都成家了,饿不着咱俩。”
“退休金?”张德富冷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那是退休金吗?那是打发叫花子的‘下岗生活费’!我张德富,在红旗厂,干了三十八年!我十六岁进厂,把这辈子最好的光景,都给了那堆机器!我手上磨出来的茧子,比你烙的饼都厚!我得的奖状,糊墙都够了!现在呢?现在他们说,我老了,我没用了,我效率低了,就把我像扔一块废铁一样,给扔了出来!这他妈算什么?!”
他猛地一拍桌子,那碗面条,被震得跳了一下,汤汁溅了出来。孙大娘吓得一哆嗦,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你……你冲我嚷嚷啥啊……”她哽咽着,说,“我又没让你下岗。你有能耐,你找厂长去,你找王清明去啊!”
“王清明!”
提到这个名字,张德富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两团愤怒的火焰。他那只布满了青筋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桌上的酒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惨白。
“别跟我提那个白眼狼!那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他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我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待,我把压箱底的绝活儿,都掏心掏肺地教给了他!我以为,他能把咱工人的这口气,给撑起来!可结果呢?他当了官,当了主任,就把我这个师傅,一脚给踹了!他就是踩着我这块老骨头,去向上面邀功!这种人,我张德富,没他这个徒弟!”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口气没上来,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咳得满脸通红,惊天动地,仿佛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
孙大娘赶紧上前,给他抚着后背,眼泪掉得更凶了。“他爹,你别气了,别气了。为那号人生气,把自个儿的身子气坏了,不值当啊!”
张德富咳了半天,才缓过劲来。他推开老伴的手,颓然地,重新跌坐回藤椅里。那股子冲天的怒火,过后,是更深的、无边无际的失落与悲凉。
是啊,不值当。可他就是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儿。
他想不通。他这一辈子,信奉的,就是手艺,就是技术。他坚信,只要有了一门好手艺,走到哪儿,都饿不着,都受人尊敬。这是他父亲告诉他的,也是他告诉他所有徒弟的。可现在,这个他信了一辈子的“理儿”,突然之间,不管用了。
他那双能锉出镜面的手,他那双能刮出最精密导轨的手,竟然,比不上那些油嘴滑舌的,比不上那些会拉关系的,甚至,比不上那些冷冰冰的、没有感情的机器。
这个世界,他看不懂了。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被时代所背叛的屈辱感。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坚守着旧朝礼教的前清遗老,在新时代的洪流面前,显得那么的可笑,那么的不合时宜。
“别烦我!让我一个人,清静清静!”他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把老伴赶回了厨房。
屋子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他拿起桌上那瓶酒,对着瓶嘴,又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精,麻痹着他的神经,也侵蚀着他的意志。他就在这种半醉半醒的、混沌的状态里,打发着这难熬的、失去了目标与意义的时光。
而屋外,关于他的议论,却从未停止。
老刘头,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端着他的大茶缸,看着张德富家那扇紧闭的、拉着窗帘的窗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这张老哥,还是那个牛脾气。一辈子,就活在一个‘理儿’字里。现在,理儿没了,他的魂儿,也就丢了。”他对身边一起下棋的老伙计说。
“可不是嘛!”另一个退休的老工人,接茬道,“这事儿,搁谁身上,谁也受不了。我听说,他家那口子,这两天眼睛都哭肿了。儿子女儿来了好几趟,都被他给骂出去了。就这么,天天一个人,在屋里喝闷酒。再这么下去,人非得憋出毛病来不可。”
“这事儿,也怨不得王清明。”老刘头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我听厂里的人说,这名单,是上面压下来的硬任务。清明那孩子,也是没办法。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心里,比谁都难受。”
“话是这么说。可张师傅那儿,他能想通吗?师徒如父子啊。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众人,都沉默了。他们都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他们都理解,那种师徒之间,近乎父子的深厚情谊。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更能体会,这种“背叛”,对于张德富来说,是何等的致命。
就在这时,纺织厂的李桂花,提着一个布兜,风风火火地,走进了院子。她径首,就朝着张德富家的方向走去。
“哎,桂花,你找张师傅?”老刘头喊住了她。
李桂花停下脚步,脸上带着她那特有的、爽朗的笑。“是啊,刘叔。我找张师傅,求副方子。”
“求方子?”众人都是一愣。
“可不。”李桂花也不瞒着,把苏慧琴生病住院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当然,她没说得太严重,只说是身子虚,需要好好调理。“我寻思着,张师傅懂得多,见识广。找他给看看,开个食补的方子,中西医结合嘛!”
老刘头听完,眉头皱得更深了。“桂花啊,你这……怕是要吃闭门羹喽。张老哥现在,正在气头上,谁也不见呢。你一个外人,他能给你好脸儿?”
“我试试呗!”李桂花浑不在意地,一甩手,“他还能吃了我咋地?再说了,我是去求他帮忙,又不是去看他笑话。他是个明事理的人。我就不信,他能眼睁睁看着慧琴姐那么好的一个人,不管不问。”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众人的劝阻,迈开大步,走到了张德富家的门前。
她没有像别人那样,小心翼翼地敲门。而是,抬起手,“梆梆梆”地,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砸起了门。
“张师傅!开门!我是纺织厂的李桂花!我找您有急事!”
她的声音,洪亮,清脆,穿透了那扇薄薄的木门,也穿透了屋子里那凝滞的空气,清晰地,传到了张德富的耳朵里。
张德富正喝得半醉,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挑衅的砸门声,和那个他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的女人的声音,他心里的那股无名火,腾地一下,又冒了上来。
“谁啊?!滚!老子今天谁也不见!”他怒吼着,抄起桌上的酒瓶,踉踉跄跄地,就冲到了门后。
他要看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个时候,来触他的霉头!
他一把,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却一脸阳光灿烂的女人。那女人,看着他这副衣衫不整、满身酒气的落魄样子,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毫无心机的笑容。
“张师傅,您可算开门了。我跟您说,我找您啊……”
李桂花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德-富那带着浓重酒气的、愤怒的声音,给打断了。
“我不认识你!你找错人了!赶紧给我滚!”
说着,他就要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然而,就在门即将关上的那一瞬间,一只脚,一只穿着布鞋的、却异常有力的脚,死死地,抵在了门缝里。
李桂花,依旧笑着。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和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强悍的善意。
“张师傅,您先别急着赶人。我今天来啊,是来求您的。是来请您,救命的。”
她的话,让正要发作的张德富,愣住了。
而院子里,老刘头和那些老伙计们,也都伸长了脖子,屏住呼吸,看着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戏剧性的一幕。他们都想知道,这个风风火火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到底能不能,敲开张德富那扇早己紧闭的、比房门更难打开的,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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