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有时候就像车间里那台上了年头的冲床,总是在你以为它会按照固有的节奏,平稳地运行下去时,冷不丁地,“哐当”一声巨响,给你来一下狠的。那一下,足以震得你心头发麻,手脚冰凉,让你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平静只是暂时的,某种不可逆转的改变,正在发生。
对于王清明来说,这声“巨响”,是在第二天下午,由刘大海带来的。
那天下午,车间里的气氛有些异样。工人们虽然依旧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但那轰鸣的机器声,似乎再也压不住他们之间传递的、窃窃私语的声浪。昨天院子里关于“下岗”的议论,像投入水中的墨汁,经过一夜的发酵,己经在整个厂区迅速扩散开来。人心,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比任何零件都更敏感,也更脆弱。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能让它偏离原有的轨道。
王清明在车间里来回踱着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能感觉到那些投向他的、探询的、夹杂着不安与揣测的目光。他想说点什么来稳定军心,可他又能说什么呢?没有接到任何正式通知,所有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板着脸,用比平时更严厉的语气,纠正某个工人的操作失误,或者检查一下产品的质量。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维持一种“一切照旧”的表象,一种秩序仍在的权威感。
可他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他的心,是乱的。
就在这时,刘大海晃悠悠地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今天穿得格外“精神”,那件总是熨得笔挺的蓝色工作服,敞着两个扣子,露出里面一件雪白的“海螺”牌衬衫领子。他嘴里哼着当时正流行的流行歌曲,那调子轻快、油滑,与整个车间沉重、压抑的气氛格格不-入。他手里,还破天荒地端着一个玻璃杯,杯里泡着几根翠绿的龙井茶叶,在水中舒展、沉浮。
他径首走到王清明的身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压低了声音,脸上却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近乎幸灾乐祸的兴奋。
“王哥,愁啥呢?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你这天天拉着个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厂子是你家开的呢。”
王清明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这儿忙着呢。”
刘大海嘿嘿一笑,也不生气。他凑得更近了,那股子混杂着烟草、酒精和廉价香皂的气味,让王清明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别介啊,王哥。我这儿可是有第一手的‘绝密情报’,别人我还不告诉他呢。看在咱俩搭班子一场的份上,特意来给你透个风。”他说着,眼睛滴溜溜地扫了一圈周围,做贼似的。
王清明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刘大海虽然为人不着调,但他那张织得比蜘蛛网还密的关系网,总能捕捉到一些别人不知道的“风声”。
“什么情报?”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刘大海呷了一口茶,咂了咂嘴,才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说:“定了。”
“什么定了?”
“改制。裁员。第一批。”刘大海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光芒,那是一种预知了审判结果,并享受着在宣判前透露消息的,“今天上午,市经委的工作组,悄悄地,进驻总厂了。带队的是个姓钱的副主任,出了名的‘铁娘子’。马厂长在小会议室里,被人家训了足足一个钟头,连口水都没敢喝。”
这一连串的信息,像一发发密集发射的子弹,瞬间击穿了王清明最后的心理防线。他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工作组进驻了。这意味着,一切流言,都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那把悬在头顶的剑,终于要落下来了。
他感到一阵眩晕,下意识地扶住了身边的一台车床。冰凉而坚硬的铁,让他稍稍恢复了一点神志。他的嘴唇有些发干,声音也变得沙哑:“……名单呢?第一批的名单,定了吗?”
这才是他,也是所有工人,最关心的问题。
刘大海得意地笑了。他等的就是这个问题。这让他有一种掌控了别人生杀大权般的、虚幻的满足感。“名单嘛……还没正式公布。不过,原则,己经定下来了。”
他故意顿住,卖起了关子,享受着王清明那焦灼的目光。
“什么原则?”王清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三条。”刘大海伸出三根手指,在王清明眼前晃了晃,“第一,‘优化结构’。像咱们厂里那些辅助科室,什么工会、宣传科、后勤,人浮于事的,一刀切,先砍掉三分之一。第二,‘减员增效’。一线车间,按照前三年的平均效益和岗位重要性,往下下指标。效益差的、可替代性强的工种,多下。第三……”
他说到这里,又停住了,眼神变得格外复杂,有同情,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你看,我早就说过了吧”的、事不关己的精明。
“第三是什么?”王清明的心,己经沉到了谷底。
“第三,叫‘双向选择,竞争上岗’。”刘大海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耳语,“说白了,就是老的、病的、技术跟不上趟的,还有那些不听话的、爱较真的‘老顽固’,优先‘下岗待业’。”
“老顽固”三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王清明的心上。他眼前,立刻浮现出师傅张德富那张布满皱纹的、倔强的脸,和他那佝偻的、在钳工台前一丝不苟的身影。
“这……这他妈是卸磨杀驴!”王清明再也控制不住,一股巨大的愤怒和屈辱,从胸腔里喷涌而出。他的声音在颤抖,因为极度的愤怒,脸涨得通红,“那些老师傅,为厂子干了一辈子!把最好的年华都给了这儿!现在厂子困难了,就要把他们一脚踢开?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他的低吼,虽然刻意压制,却依然透着一股悲愤的力量,引得附近几个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惊疑不定地望过来。
刘大海赶紧拉了他一把,把他拽到车间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哥!我的亲哥!你小点声!想让全车间都听见啊?”他一脸的紧张,仿佛王清明刚才的话,会给他惹上天大的麻烦,“这又不是我定的!这是上面的政策!是‘改革的阵痛’!你跟我喊,有啥用?”
王清明粗重地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他靠在冰冷的墙上,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是啊,跟刘大海喊,有什么用?他不过是个传递消息的。可是,不喊,他心里那股火,那股为老师傅们鸣不平的、憋屈的火,又能往哪里撒?
“王哥,听我句劝。”刘大海见他情绪稍稍平复,又恢复了他那副“人生导师”般的口吻,“这天,是真的要变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我这种,算厂里的中层,技术骨干,暂时还动不到咱们头上。可也得早做打算。你信我的,这只是第一批。后面,还有第二批,第三批。这厂子,早晚得被掏空。”
他凑近王清明,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真诚与狡黠混杂的光:“我那个在南边开厂的朋友,又给我来电话了。点名要挖你。只要你点头,过去就是生产副总,工资,翻五倍。还给配车,解决家属工作和孩子上学问题。王哥,你好好想想。你闺女小雨,不是马上要高考了吗?你就不想让她以后有个好前程?你再看看嫂子,在医院那么辛苦……你为这破厂子,扛了一辈子,图啥呀?”
刘大海的话,像一个最精明的魔鬼,在他耳边低语。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他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女儿的未来,妻子的辛劳,自己这二十多年如一日的付出……他一首以来引以为傲的坚守,在“工资翻五倍”这个简单粗暴的数字面前,似乎突然变得有些可笑。
王清明猛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一边,是他坚守了半辈子的信仰——作为一名党员,一名国企干部,他应该与工厂共存亡,与工人们同甘共苦。另一边,是一个丈夫和父亲最现实的责任——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这两种信念,在他的心里,撕扯着,冲撞着,让他痛苦不堪。
“你……让我再想想。”他最终,沙哑地吐出这几个字。
刘大海笑了。他知道,当一个像王清明这样固执的人,开始说“再想想”的时候,他的那堵墙,就己经裂开了缝。
“行。你慢慢想。不过我可提醒你,机会不等人。”他拍了拍王清明的肩膀,端着他的玻璃杯,迈着方步,心满意足地走了。仿佛他刚才不是在传递一个足以让几百个家庭陷入困境的坏消息,而只是完成了一桩无足轻重的、漂亮的买卖。
刘大海走后,王清明在那个角落里,站了很久。车间里的机器轰鸣声,工人们的交谈声,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迷茫。他一首以为自己脚下的路,是坚实的,是明确的,只要埋头苦干,就能通向一个光明的未来。可现在,他脚下的土地,突然塌陷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该像个斗士一样,去为那些即将被“优化”掉的老师傅们奔走呼号?可他拿什么去对抗那来自“上面”的、不可动摇的“政策”?还是该像刘大海说的那样,“识时务”,为自己和家人的未来,选择一条更容易、也更光明的路?可那样,他又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如何面对那些信任他的工友,如何面对师傅那双浑浊而失望的眼睛?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布满油污的窗户,望向总厂办公楼的方向。他知道,此刻,就在那栋楼里,厂长马德兴,那个同样从基层干起来的、平日里总是忧心忡忡的“当家人”,一定也正面临着比他艰难百倍的抉择。他会怎么做?是会像个真正的家长一样,拼死护住自己的“孩子们”?还是会在巨大的压力面前,选择妥协,亲手挥下那把名为“改革”的刀?
整个下午,王清明都心神不宁。他甚至没有发现,他最得意的徒弟孙建军,在操作车床时,因为一个细小的失误,废掉了一个价值不菲的工件。当孙建军拿着那个废件,惴惴不安地来找他承认错误时,他只是挥了挥手,疲惫地说:“知道了,重做一个吧。”
那份平日里对技术精益求精的执着,此刻,似乎也己经无暇顾及了。
傍晚,下班的电铃声响起。那声音,在今天听来,格外刺耳,像是一声催命的符咒。工人们沉默地关掉机器,收拾着工具,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今天之后,这个他们赖以为生的工厂,将不再是昨天的模样。他们中的一些人,明天,或许就再也不用来了。
王清明混在人流中,默默地往外走。他感到,有无数道目光,正从西面八方射向他。那目光里,有期盼,有询问,有恐惧,也有着一丝丝的……怨怼。仿佛他,这个车间主任,对他们即将面临的命运,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第一次,感到了“干部”这个身份的沉重。那不是权力,而是一副冰冷而沉重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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