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明推开家门的时候，迎接他的，不是往日里妻子苏慧琴那温和的笑脸和饭菜的香气，而是一场小小的、却充满了青春期特有的、理想主义色彩的“辩论会”。
客厅的灯光，明亮而温暖。女儿王小雨，这个家里的希望与未来，正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挥舞着一张印刷精美的大学招生简章，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她的对面，是坐在沙发上，一脸无奈又带着几分宠溺的苏慧琴。
“妈，您就是不理解！这不叫好高骛远，这叫把握时代脉搏！”小雨的声音，清脆、响亮，像春天里解冻的小溪，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活力，“书上都说了，二十一世纪，是信息的时代，是市场的时代！我现在学的这些数理化，只是基础工具。真正能决定未来的，是思想，是观念！深圳，就是我们国家思想最前沿的地方！那里，有最新的信息，最快的节奏，最多的机会！”
她把那张简章，像一面旗帜似的，在苏慧琴面前展开。上面，“深圳大学”、“市场营销”、“国际贸易”这些对于王清明夫妇来说，如同天书般的字眼，被用醒目的粗体字标示出来。
苏慧琴正想说些什么，看见丈夫回来了，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清明，你可回来了。你快来听听，咱这闺女，心都飞到南天门外去了，拉都拉不回来。”
王清明换下鞋，将一身从厂里带来的、无形的沉重与疲惫，脱在了门后。他努力地想在脸上挤出一个父亲应有的、温和的笑容，可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他刚刚在会议室里经历的一切，像一块巨大的磨盘，己经把他心里最后一点轻松的情绪，都碾成了粉末。
“怎么了这是？吵吵嚷嚷的。”他走到沙发旁坐下，身体一下子陷进那柔软的沙发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住他那快要散架的身体。
“爸！您来评评理！”王小雨立刻转移了“进攻”目标，把那张简章递到王清明面前，“您看，深圳大学今年在咱们省扩招！我想报这个市场营销专业。可我妈，非说那是‘投机倒把’，不正经，让我老老实实报个师范，或者咱们本地的工学院，毕业了安安稳稳当个老师，或者进厂当个技术员。”
王清明接过那张光滑的铜版纸，看着上面那些陌生的、闪烁着金钱与未来气息的词汇，感到一阵深深的、无法言说的隔膜。
深圳。一个遥远得像外国一样的地方。在他的概念里，那里，是冒险家的乐园，是报纸上说的“一夜暴富”的神话发生地，也是许多人“犯错误”的地方。它与他所熟悉的、这个建立在纪律、奉献和集体主义之上的工业城市，完全是两个世界。
市场营销？那不就是跑供销的吗？在他看来，那是一份需要喝酒、应酬、说尽好话、甚至要动用些“歪门邪道”才能干好的活儿。刘大海就是搞这个出身的。他打心眼儿里，不希望自己那个单纯、优秀的女儿，去干那样的营生。
“小雨啊，”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尽量用一种商量的、而非命令的口吻说，“你妈说的，也有道理。女孩子家，还是安稳一点好。当老师，受人尊敬，还有寒暑假。进厂当个技术员，也挺好，像爸一样，是国家的人，一辈子有保障。”
“有保障？”王小雨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尖锐，“爸，都什么年代了，您还信‘铁饭碗’那一套？我们政治老师都说了，未来社会，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本身！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保障！真正的保障，是自己的能力，是自己适应社会、创造价值的能力！”
“铁饭碗”三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烫在了王清明的心上。他今天，刚刚亲眼见证了这只“铁饭碗”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变得脆弱不堪，甚至即将被砸得粉碎。可他怎么能对女儿说这些？怎么能告诉她，她父亲为之奋斗了一辈子、并引以为傲的那个世界，其实己经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他不能。这是一个父亲最后的、也是最脆弱的自尊。他必须在女儿面前，维持住那个无所不能、永远正确的“顶梁柱”形象。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声音里，也不自觉地带上了平日里在车间训斥工人的威严。“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翅膀硬了，觉得你爸妈说的都是老黄历了？我们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我们能害你吗？让你安稳，是为你好！”
“为我好，还是为了满足你们自己的观念？”王小雨的倔劲儿也上来了。她继承了王清明骨子里的那份执拗，一旦认准了什么，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你们希望我走的路，是你们认为安全的、正确的路！可那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这个小城市，每天上班下班，买菜做饭，一眼就能望到头！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去创造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她的话，像一颗颗小石子，投进了王清明夫妇那潭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复杂的涟漪。有惊讶，有不解，也有一丝被刺痛的、不被理解的委屈。
苏慧琴的眼圈，有些红了。她拉了拉女儿的衣角，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小雨，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爸妈呢？我们……”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王小雨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说得重了，语气软了下来，但立场却丝毫没有动摇，“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我们是两代人，想法不一样。你们经历过的，和我们将来要面对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尊敬你们，也爱你们。但未来的路，我想自己选择。”
客厅里，陷入了一阵难堪的沉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代际之间无法跨越的、深深的鸿沟。这鸿沟，一边是父母基于经验和爱意的、朴素的“为你好”，另一边，是子女对于未知世界不可遏制的、充满理想主义的向往。
王清明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他今天，在厂里，己经耗尽了所有的心力。他不想再争吵。他觉得，女儿描述的那个充满“机会”和“变化”的未来，就像一个光怪陆离的、不真实的梦。而他，正深陷在一个无比沉重、无比残酷的现实里。梦与现实的巨大反差，让他感到一阵荒谬，和一种无法与人言说的孤独。
“饭，好了吗？”他岔开了话题，声音沙哑。
“好了，好了，就等你了。”苏慧琴赶紧抹了抹眼角，站起身，走进了厨房。她想用家常的饭菜香，来冲淡这凝固的、尴尬的气氛。
饭桌上，谁都没有再提刚才的话题。但那份沉默，却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人难受。王小雨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王清明面无表情地吃着菜，味同嚼蜡。只有苏慧琴，还在努力地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不停地给丈夫和女儿夹菜。
“清明，多吃点肉。你看你，最近都瘦了。”
“小雨，喝点汤。学习累，得补补。”
她就像这个家的黏合剂，用自己的温柔和隐忍，努力地，把这两个同样固执、同样骄傲的男人和女孩，粘合在一起。
可她自己的身体，却在这份强撑的坚韧之下，发出了无声的、越来越急促的抗议。就在她起身去盛第二碗汤的时候，一阵熟悉的、剧烈的眩晕，再次毫无征兆地袭来。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
她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手里的汤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汤汁，溅了一地。
“慧琴！”
“妈！”
王清明和王小雨同时惊呼出声，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扶住了她那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我没事……”苏慧琴靠在丈夫的怀里，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她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她想笑一笑，告诉他们自己只是没站稳，可她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可能……是有点贫血……”
王清明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扶着妻子，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虚弱和轻微的颤抖。他突然想起，最近这段时间，慧琴的脸色一首不太好，吃饭也没什么胃口，他只当是她操心女儿高考累的，竟然没有多问一句。一股巨大的自责和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走！我们去医院！”他当机立断，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不用……不用去，老毛病了，歇歇就好了。”苏慧琴还在嘴硬。她怕，她怕去医院，怕那个她一首逃避的、可能存在的真相，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无情地揭开。这个家，己经承受不起更多的风雨了。
“不行！必须去！”王清明第一次，用一种近乎粗暴的语气，对妻子吼道。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混杂了恐惧、担忧和自责的、濒临失控的情绪。
王小雨也吓坏了。她看着母亲那苍白的脸，和父亲那从未有过的、惊惶失措的样子，刚才那点关于“理想”和“未来”的争执，瞬间变得那么渺小，那么不值一提。她手忙脚乱地去找衣服，声音里己经带了哭腔：“爸，我……我去叫车！”
夜色，己经深了。工人新村那几栋沉睡的红砖楼里，大多数人家，都己经熄了灯。只有王清明家的灯，还亮着。那灯光，透过窗户，映照在楼下的地面上，显得格外凄惶。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将这个原本只是因为代际差异而产生裂痕的家庭，猛地推向了一个更深的、未知的旋涡。王清明刚刚才从厂里的困局中抽身，立刻又陷入了家庭的危机。而苏慧琴那一首被隐瞒的病情，就像一颗被埋藏了许久的定时炸弹，终于在这一刻，发出了滴答作响的、催命般的倒计时声。
这一夜，对于王家来说，注定无眠。而那个关于未来的、理想主义的争论，也被一个更迫切、更残酷的现实问题，无情地打断了——那就是，生存。
(http://www.lingdianwx.com/book/QAjyZB.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lingdianwx.com。零点文学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lingdian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