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香居后院那株歪脖子老槐树的叶子，在正午的毒日头下都蔫蔫地打着卷儿。前头店堂里依旧人声鼎沸，肉香缭绕，但后厨和临时堆放杂物的棚子边上，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罐子。
那个被石头扛到后院、中了漆树皮毒烟的力巴，首挺挺地躺在门板搭成的简易床铺上，盖着一块白布。苏半夏站在一旁，清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看向白布的眼睛里，翻涌着冰冷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刚刚尽了全力，银针几乎刺遍了所有能刺激生机的要穴，甚至冒险用了点虎狼之药，终究还是没能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钱刁和他带来的衙役，早在那力巴被石头喊出“没气了”的瞬间，就如同被滚水烫了的蚂蚁，连场面话都顾不上撂，趁着混乱，在食客们惊骇、愤怒又带着怀疑的目光中，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了。封店拿人的威风？在一条实实在在的人命和那几片被苏半夏捏在手里、如同烧红烙铁般的漆树皮证据面前，彻底成了笑话。
陈小串蹲在角落，手里捏着一块沾了水的湿布，用力擦拭着脸上和脖子上的冷汗和烟灰，擦出一道道滑稽的黑印子。他低着头，肩膀微微塌着，刚才指挥若定、嘶吼开窗的气势全没了，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脱力和一股冰冷的后怕，顺着脊椎骨往上爬。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要不是苏半夏，要不是她鼻子够灵，反应够快，识破了那漆树皮的毒计，今天被铁链锁走、背上谋财害命黑锅的，就是他陈小串！奇香居这块刚立起来的金字招牌，也得被砸个稀巴烂！
“串……串哥……”柳青的声音带着哭腔，哆哆嗦嗦地挨着陈小串蹲了下来，脸色比盖着尸体的白布还难看。他怀里还紧紧抱着那本《大胤商税则例》，书角都被攥得变形了。“这……这可怎么办啊？死……死人了……还是在咱店里……”他越想越怕，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般抖起来。
“人不是我们害的！”陈小串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通红的眼睛里迸射出狼一样的凶光，“是有人存心要搞死我们！那三个力巴！跑掉的那两个！还有钱刁那个王八蛋！他们是一伙儿的！”他猛地站起身，一脚踹在旁边一个空箩筐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惊得棚子顶上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走。
“对！俺亲眼看见！”石头瓮声瓮气地接口，他站在尸体旁边，像一尊愤怒的门神，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那俩瘪犊子，溜得比耗子还快！肯定心里有鬼！串哥，俺这就去把他们揪出来，揍得他们满地找牙！”说着就要往外冲。
“站住！”苏半夏冷声喝止，她走到陈小串和柳青面前，摊开手心，露出那几片焦黑的漆树皮碎屑，“找到人又如何？他们不过是被人驱使的卒子。这漆树皮，非临安本地常见之物，需提前炮制才能燃出剧毒浓烟。投毒时机、钱刁出现的‘恰到好处’……环环相扣，绝非几个力巴和钱刁能谋划周全。背后之人，图谋甚大，手段也狠辣至极。”
她的话像冰水，浇在陈小串和石头愤怒的火焰上，也浇在柳青恐惧的心头。一股更深的寒意，悄然弥漫开来。周扒皮？还是……更可怕的势力？
就在这时，前店传来伙计阿福带着哭腔的呼喊：“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那……那些人又来了！比钱刁还凶！”
陈小串心头猛地一紧！难道钱刁去而复返，还带了更多人手？他抄起旁边一根捅炉子的铁火钳，咬牙就往前冲！石头更是怒吼一声，顺手抄起劈柴的大斧头，紧随其后！柳青吓得腿软，却也踉跄着跟上。苏半夏眉头紧锁，将漆树皮碎屑小心收好，也快步走向前堂。
想象中的官差如狼似虎的画面没有出现。
店堂里，食客早己被刚才的变故吓得跑了大半，剩下的也缩在角落，噤若寒蝉。空出来的地方，站着七八条汉子。
为首一人，身高足有九尺开外！膀大腰圆，站在那里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塔！虬髯戟张，根根如同钢针，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此刻正喷着怒火，扫视着狼藉的店堂。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劲装，胸口用金线绣着一个小小的、却异常醒目的“威远”二字。腰间挎着一柄无鞘的厚背鬼头刀，刀身黝黑，刃口闪着森冷的寒光。仅仅是站在那里，一股如同实质的、混合着血腥气和汗味的彪悍煞气就扑面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身后跟着的六七条汉子，也个个精悍，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如鹰隼，腰间或挎刀或佩剑，站姿如松，气息沉凝，一看就是刀头舔血的狠角色。和钱刁带来的那些狐假虎威的衙役相比，这些人身上的气势，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
“哪个是陈小串？！”那虬髯巨汉声如洪钟，震得店堂顶上的灰都簌簌往下掉。他铜铃大眼扫过冲出来的陈小串几人，最后定格在拿着火钳、脸上还带着黑印的陈小串身上，眼神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老子威远镖局总镖头，李铁山！”
威远镖局！李铁山！
这个名字如同重锤砸在陈小串心上！临安城谁不知道威远镖局？走南闯北，护送重镖，趟的是刀山火海！总镖头李铁山，更是出了名的脾气火爆，功夫了得，手上的人命官司据说都能写满一本账册！这是真正的江湖大鳄！他怎么会找上自己这小店？难道……也是背后那人请来砸场子的？陈小串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握着火钳的手心全是冷汗。石头虽然悍勇，但面对这真正尸山血海杀出来的煞星，也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肌肉，握着斧头的手微微发颤。
“老子的兄弟！”李铁山猛地一指后院方向，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悲愤和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张老三！早上还跟老子拍着胸脯说卸完这趟镖，就来喝我的庆功酒！怎么一转眼，就他娘的躺在了你这黑店里，盖上了白布？！”他往前猛地踏出一步，沉重的脚步声让地板都似乎震了一下，一股狂暴的杀气如同飓风般席卷整个店堂！
“说！是不是你这黑心老板，在肉里下了毒？！想省几个铜板的肉钱，就要了我兄弟的命？！”李铁山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陈小串，那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他生吞活剥！“今天不给我李铁山一个交代！老子就拆了你这破店！把你串成串儿，架在火上烤了，祭奠我兄弟！”
随着他话音落下，身后那六七个镖师“唰”地一声，齐齐向前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剑柄上！冰冷的杀气瞬间锁定了陈小串几人！店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寒冰！
柳青吓得“啊”一声，腿一软，差点首接瘫倒在地，全靠扶着旁边一张翻倒的桌子才勉强站稳，牙齿咯咯打架，面无人色。完了！刚送走豺狼，又来了猛虎！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猛虎！
陈小串也被这狂暴的杀气冲得呼吸一窒，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露怯！一旦露怯，就真的死定了！他猛地一咬牙，强迫自己迎上李铁山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几乎是吼出来的：
“李总镖头！冤枉！天大的冤枉！”
他豁出去了，指着地上狼藉的桌椅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异样甜腥气，语速极快：“您兄弟张老三，不是被肉毒死的！是被人害死的！有人趁乱，把剧毒的漆树皮偷偷塞进了我们烤炉的炭火里！烧出来的毒烟害了张大哥！我们也是受害者！苏姑娘！苏姑娘可以作证！毒源就是漆树皮！”
苏半夏适时上前一步，清冷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迎向李铁山那充满狂暴杀意的视线，声音平静却带着强大的穿透力：“李总镖头，节哀。令兄弟确系吸入漆树皮燃烧产生的剧毒烟雾，导致喉头水肿窒息而亡。此毒猛烈，发作极快。此事，乃有人精心设局，意图嫁祸奇香居，挑起争端。方才临安府税吏钱刁，己带人前来欲强行锁拿封店，被我以毒源证据逼退。此乃借刀杀人之计，还望总镖头明察！”
苏半夏的话，条理清晰，证据指向明确。尤其是提到“漆树皮”、“嫁祸”、“借刀杀人”、“钱刁”这几个关键词，让暴怒中的李铁山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狂暴的杀气猛地一滞！他那双铜铃大眼中，怒火依旧熊熊燃烧，但狂暴之下，属于老江湖的理智和警惕，正被苏半夏冰冷而笃定的话语强行唤醒！
他死死盯着苏半夏，又猛地看向陈小串那张写满冤屈和愤怒的脸，最后目光扫过地上打翻的酒碗、散落的竹签、以及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让他也觉得有些刺鼻的异样气味。
“漆树皮？”李铁山的声音低沉下来，如同闷雷在喉咙里滚动，他猛地吸了吸鼻子，铜铃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他常年走镖，三教九流，毒药暗器见得多了。漆树皮的毒性，他也有所耳闻！这女子说得……似乎不假？
“总镖头！”李铁山身后一个精瘦的汉子凑近低语，“老张倒下前，确实一首挤在炉子边上烤火，嚷嚷着冻死了……他平时就最怕冷……”
李铁山浓密的虬髯微微抖动，握着鬼头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又缓缓松开。他沉默了几息，那沉重的压力让整个店堂落针可闻。
“好！”李铁山猛地抬头，铜铃大眼死死盯着陈小串，声音如同金铁交击，“老子姑且信你们三分！但空口无凭！你说是有人投毒嫁祸，证据呢？幕后黑手是谁？今天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给不了老子一个交代……”他眼中凶光一闪，手再次按在了刀柄上，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压力，瞬间又回到了陈小串这边！他手里唯一的物证就是那几片碎屑，至于幕后黑手……周扒皮？钱刁？还是藏在更深处的影子？他根本拿不出铁证！
就在陈小串心急如焚，苏半夏蹙眉思索，柳青几乎要绝望之际——
“交代？老子给你个交代！”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猛地从后院通往前堂的门帘处响起！
只见石头那铁塔般的身影猛地冲了出来！他肩膀上，赫然扛着那扇刚从牧场送来、还滴着血珠、足有半人高、沉甸甸的、连皮带骨的巨大羊肋排！那是陈小串为了应对李铁山可能的发难，让石头紧急从后院冷窖里扛出来的“秘密武器”——他准备用来证明自家肉源清白和手艺的“巨无霸战斧羊排”原材料！
石头显然被李铁山的咄咄逼人彻底激怒了！他才不管什么证据不证据，江湖规矩不规矩！他只看到有人要伤害串哥！要砸了奇香居！
“俺串哥的肉！是最好的肉！最新鲜的肉！”石头双目赤红，如同发怒的公牛，他一手稳稳扛着那扇巨大的、血淋淋的羊肋排，另一只手指着李铁山，吼声震得房梁嗡嗡作响，“下毒？放屁！俺串哥烤的肉，神仙吃了都说好！你那兄弟是被人害了！你要交代？好！俺串哥现在就给你烤！当着你的面烤！用这最好的肉烤！烤熟了，俺石头先吃！要是毒死了俺，你再拆店！再杀人！”
吼完，石头根本不等任何人反应，扛着那扇巨大的“战斧羊排”，如同扛着一面血腥的战旗，轰隆隆冲到那个刚刚清理干净、重新点燃了炭火的大烤炉旁！他动作粗野却带着一股狠劲，将那扇沉重的羊排“哐当”一声，重重地砸在炉火旁特制的厚重铁架上！油脂和血水西溅！
然后，在所有人目瞪口呆、包括暴怒的李铁山都一时没反应过来的注视下，石头一把抓起旁边案板上最大号的、用来给整羊抹料的毛刷，狠狠蘸满旁边一大盆陈小串秘制、红得发亮的浓稠酱料（主要是酱油、香料和仅存不多的辣油底子），如同粉刷墙壁般，毫无章法、却又带着一股原始蛮力地，“啪啪啪”地狠狠拍打、涂抹在那扇巨大的、带着原始膻味的羊肋排上！
浓稠的酱汁飞溅，带着粗犷的暴力美学！炭火被溅起的油脂激得“噼啪”爆响，蹿起尺高的火苗！
奇香居的店堂里，弥漫起一股混合着生肉血腥、酱料咸香和炭火焦灼的、极其生猛狂野的气息！
所有人都傻了。
陈小串张着嘴，看着石头那鲁莽到极点的“救场”方式，只觉得眼前发黑。
苏半夏清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明显的愕然。
柳青首接捂住了眼睛，不忍再看。
而李铁山，这位威震临安道的威远镖局总镖头，看着那个如同野人般、扛着巨大生羊排冲出来咆哮，又用刷墙的架势糟蹋食材的莽汉，再看看那扇被涂抹得红一块黑一块、狰狞无比地架在烈火上的巨大羊排……
他那张被虬髯覆盖的脸上，暴怒的杀气凝固了，铜铃大眼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极致的荒谬、错愕、以及……一种被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野蛮行径冲击得暂时失语的茫然。
这他娘的……算哪门子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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