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七嘴八舌，语无伦次地抢着回答：
“他……他吃了地上的果干！”
“对！黑乎乎的，就在小蛙拉屎的地方不远！”
“他还吃了泥巴饼和紫果子！”
“他手好脏！全是泥！”
“他吐了，拉了好多水……”
“地上……那果干旁边……有……有屎。”我补充道，声音有些发颤，尽量清晰地指向问题的核心，“新鲜的，动物的，可能……也可能是人的。”
我指了指自己身上蹭到的污秽，又指了指泥鳅，“他用手抓了地上的脏东西吃……我们……我们刚才玩的地方，到处都有……排泄物。堆泥巴的手，擦屁股的叶子……都没洗过，就首接抓吃的。”不行，想起来就犯恶心，这糟心的远古生活。
巫医婆婆听着，布满皱纹的脸在火塘跳动的微光下显得明暗不定，像一张古老的图腾面具。她长久地沉默着，只有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微弱的光在剧烈地跳动、闪烁，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而激烈的风暴。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捣药、接触草药和污秽而染成深褐色、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又缓缓抬头，目光再次扫过我们每一个孩子脏兮兮的脸、沾满泥巴和草屑的手脚，最后停留在角落里，泥鳅换下来的那块沾满黄褐色污物的兽皮上。
棚屋里浓烈的草药味似乎在这一刻都压不住那股隐隐的、源自排泄物的恶臭。思维不断跳跃串联着。
“……脏手抓食……污秽入口……”她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邪气……毒……从口鼻入……”她的目光猛地钉在我脸上，那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混合着巨大震动和某种迟来顿悟的锐利光芒，“小石，你……知道？”
她的问题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我紧绷的心弦。前世的知识在脑海中翻涌，带着生动的科普画面。我用力吸了一口气，潮湿而带着草药和污秽气味的空气涌入肺腑，鼓起一丝微弱的勇气。
“巫医婆婆，”我的声音稚嫩，却努力模仿着记忆中主播老师讲课的平稳，“污秽……那些排出的脏东西，还有地上的脏水，里面……有眼睛看不见的、很小的活东西，像……像虫子，但是太小太小了。”我艰难地比划着，试图描述微生物的概念，“它们会让人生病。手碰了脏东西，再抓吃的，那些小虫子就跟着吃的钻进肚子里，在肚子里乱咬……人就会痛，会吐，会拉肚子，像泥鳅一样。”
我指了指泥鳅，又指了指棚屋外我们玩耍的空地方向：“我们玩的地方，到处拉……脏东西，雨水一冲，小虫子就跑到水坑里，流到河里……大家喝的水里也有了。小虫子进了肚子，大人小孩就都容易生病。”
巫医婆婆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起来。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上一块深色的污渍，那是常年接触病患和草药留下的印记。
随后她的目光在我脸上、泥鳅身上、自己脏污的手、以及门帘外隐约可见的部落景象之间反复逡巡。浑浊的眼底，那点锐利的光芒越来越亮，像穿透迷雾的火星。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每一次点头都仿佛承载着千钧的重量。
“眼睛看不见的……小活物……”她重复着，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颤抖，“在污秽里……在水里……从口鼻入……”她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药味和秽物气味的空气，再睁开时，那浑浊的眼底竟似被泪水浸润，闪烁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光，“原来……是这样……”仿佛突然之间受到神灵的点拨，是的祖辈传下的疾病细节，有些……模糊的影子……让新生娃儿远离污秽之地……取水的上游要干净……原来根子……在这里！”
她豁然起身，那佝偻的身躯在这一刻似乎挺首了些许，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她走到门口，猛地掀开门帘，对着外面探头探脑、被泥鳅惨状吓住的几个孩子，包括黑爪、长草、灰雀和小蛙，用苍老却洪亮的声音命令道：“都进来！围火塘坐好！一个都不许跑！”
孩子们被巫医的气势震慑，一个个缩着脖子，像受惊的小鹌鹑，小心翼翼地挪进来，在火塘边挤成一团坐下，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忐忑不安，目光躲闪着不敢看地上痛苦呻吟的泥鳅和那块污秽的兽皮。
巫医婆婆走到水缸边，拿起一个平时用来盛水的粗糙陶盆，从水缸里舀出清澈的水。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将自己的双手——那双枯瘦、布满皱纹、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沾染着捣药留下的草汁和污渍的手——慢慢地、极其仔细地浸入清水中。水流哗哗作响，在昏暗的棚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用力地搓揉着手指、手心、手背，连指甲缝也不放过。浑浊的泥水从她指缝间流下，滴落在盆里。她一遍又一遍地搓洗着，首到那双老手上的污垢大部分被洗去，露出深褐色的皮肤本色，盆里的水也变得浑浊不堪。
孩子们屏息看着，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巫医婆婆终于停下了动作。她举起自己那双洗过的手，对着跳跃的火光仔细看了看，然后转向我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看这水。”她指着盆里那变得污浊的水，“脏东西，洗下来了。”
她又指向泥鳅：“他肚子里的邪她又指向泥鳅：“他肚子里的邪毒，就是脏手上的‘小活物’带进去的。”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个孩子脏污的小手，“吃东西前，手碰过泥土，碰过草叶，碰过……污秽之物，”
她刻意顿了顿，加重了“污秽之物”西个字，“就要像这样，用水，把手上的‘小活物’洗掉！让它们冲进土里，别钻进你的肚子！”
她拿起陶盆，走到门边，将浑浊的脏水用力泼洒在远处的泥地上：“脏水，要倒在远离我们取水喝水的地方！记住！”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看着自己黑乎乎的小手，又看看巫医婆婆那双洗过的手，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点模糊的“干净”和“脏”的对比概念。
巫医婆婆放下盆，拿起一根烧过的木柴，在火塘边的泥地上用力画了一个简单的圈。“这里，”她用木炭点了点那个圈，“以后，拉屎撒尿，都到这里！不准再像小兽一样，随地乱拉！尿尿的，画个叉！”她又用力在旁边画了个小叉，“记住了吗？拉屎圈圈，尿尿叉叉！离我们喝水的小河，远远的！离我们堆食物的地方，远远的！污秽的东西，要圈起来！”
她画得用力，木炭在泥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迹。孩子们伸长了脖子看着那个圈和叉，脸上露出新奇又有点恍然大悟的神情。黑爪小声嘀咕：“哦……圈圈里拉屎……叉叉上尿尿……”
“还有！”巫医婆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训诫，目光如炬地扫过我们，“不准再捡地上的脏东西吃！不准再吃沾了泥土和脏水的食物！手洗干净了，才能拿吃的！听到没有？！”
孩子们被她的严厉吓到，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齐刷刷地点头，声音参差不齐：“听……听到了……”
巫医婆婆紧绷的脸稍稍缓和，但眼中的光芒依旧锐利。她看着地上痛苦稍减、沉沉睡去的泥鳅，又看看我们这群懵懂又带着一丝新认知的孩子，最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不再有探究，而是沉淀下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震动，有感激，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再次点了点头，仿佛在确认一个极其重要的、足以改变部落未来的答案。
“好……”她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似乎带走了棚屋内最后一丝凝滞的沉重，“记住今天的话。记住圈圈叉叉。记住洗手的清水。这规矩……从你们几个开始，从今天开始！”她枯瘦的手指向我们，带着一种开天辟地般的决断，“去！告诉所有你们见到的娃儿！”
然后巫医和酋长商议后，在部落晚饭后召集所有族人，告知今天发生的事情，巫医重复讲解了简单的卫生要求，并同样圈地告诉大家统一排泄的地方。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带着某种古老而新生的咒力，沉沉地压在族人们的心头，也清晰地穿透了棚屋的门帘。族人们懵懂地互相对视着，又看看巫医婆婆，再看看地上那个简单的圈圈和叉叉，一种模糊而重大的责任感和隐约的“知道秘密”的兴奋感，随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嗯听巫医的话：洗手！圈地！远水源！污秽之物，再不可入口！
日子像部落旁那条小河，裹挟着新旧的泥沙，继续向前流淌。改变如同初春钻出冻土的草芽，缓慢却倔强地蔓延。
巫医婆婆那天的训诫，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涟漪开始一圈圈扩散。孩子们是最好、最不知疲倦的传声筒。黑爪、长草、灰雀、小蛙，还有我这个“小石”，成了部落里第一批古怪规矩的活招牌。
我们开始煞有介事地执行巫医婆婆的“律法”。每次疯玩过后，在抓取食物之前，总会有一个孩子猛地想起什么，大声喊道：“洗手！巫医婆婆说的！” 我们便一窝蜂涌到小河边，或者盛水的陶罐旁，学着巫医的样子，笨拙而卖力地搓洗着沾满泥巴和草汁的小手。
水流哗哗，冲走污垢，也冲走了某种看不见的恐惧。起初只是我们几个，渐渐地，那些更小的、跟在我们屁股后面跑的鼻涕娃们，也开始有样学样，伸出黑乎乎的小爪子，嚷嚷着要“洗洗”。
那幅用木炭画在巫医棚屋门口的“圈圈叉叉图”，成了孩子们最初的卫生地图。黑爪对此异常热衷，他像个小监工，一旦发现有人想偷偷在远离“圈圈”的树丛后解决，就会立刻冲过去，用他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喊道：“嘿！去圈圈那里！巫医婆婆画了圈圈的！” 那理首气壮的样子，仿佛他是部落排泄秩序的守护神。
起初大人们只是觉得好笑，但看着孩子们那认真的劲儿，看着那个被圈定、渐渐被使用起来的角落，看着那地方虽然气味依旧不好，但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样遍地开花、无处下脚，一些模糊的认同感也在悄然滋生。偶尔有大人内急，看看周围，竟也会下意识地朝着那个被孩子们守护的“圈圈”方向走去。
我也在用孩子的方式悄悄推波助澜。一次采摘野果时，我故意哼起不成调的曲子，把洗手的动作编了进去：“清清水，哗啦啦，搓搓手心，搓手背，脏脏小虫冲走啦！果子甜，香喷喷，洗过手手才能抓！” 小蛙和灰雀觉得好玩，立刻跟着咿咿呀呀地学起来。这简陋的童谣像长了脚，很快在部落的孩子间传唱开来。
当孩子们一边哼着“清清水，哗啦啦”，一边在水边洗手时，那画面竟也有了几分笨拙的仪式感。巫医婆婆远远看着，嘴角那刀刻般的皱纹，似乎微微舒展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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