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风卷着鹅毛大雪,将金陵城裹在一片素白之中。
宫阙楼台银装素裹,秦淮河面结着薄冰,昔日繁华的街巷也显出几分清冷寂寥。藏书阁旧书楼。
几盏油灯在寒风中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苏晨身前的桌案。
苏晨裹着一件青色棉袍,正对着一卷摊开的《水经注》残篇,炭笔在草纸上勾勒着山川水系的脉络。
炭盆里的火苗正亮,驱不散书楼深处的阴冷。
半月以来,江南五大世家诡异地沉寂,仿佛被江北通道和杨缘海的血腥反击彻底打懵,再无波澜。
但这反常的平静,并未让苏晨放松,反而让他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
“笃……笃……笃……。”
旧书楼厚重的大门被轻轻叩响,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苏先生,江北杨文远杨家主求见。”门外传来吴小良恭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杨文远。
苏晨笔尖一顿,一滴墨迹在草纸上晕开。
缓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该来的,终于来了。
“请进。”
门被推开,裹挟着刺骨的寒风和细碎的雪沫。
一位身着玄色貂裘、头戴暖帽、面容儒雅却难掩疲惫与风霜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两名沉默如铁塔的护卫,却在门口被吴小良无声地拦下。
来人正是江北杨氏家主,杨文远。
杨文远解下沾满雪花的貂裘,露出里面深紫色的锦袍。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桌案后那个年轻的过分的军师身上。
当看清苏晨那张清俊、甚至带着几分书卷气的脸庞时,杨文远深邃的眼眸中难以抑制地闪过一丝错愕与难以置信的震撼。
就是他,这个看起来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岁。
就是那个献上掘陵毒计、抛出虚爵令、开辟江北通道、搅得江南天翻地覆的谋士。
如此年轻,却己执棋天下,搅动风云。
这份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任何听闻都来得强烈。
“杨家主,雪大风寒,请坐。”苏晨神色平静。
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又示意吴小良添炭煮茶。
仿佛没看见杨文远眼中的震撼,态度随意得像是在招呼一位寻常访客。
杨文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依言坐下。
暖意和茶香稍稍驱散了寒意,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凝重。
“苏先生,久仰大名。”杨文远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开门见山。
“老夫本该早些登门拜访,奈何江北通道开启,江南商贾蜂拥而至,安置考生、协调书院贡院、应对江南那边的明枪暗箭,诸事繁杂,首至今时方得脱身。”
苏晨微微颔首,表示理解,并未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杨文远也不再绕弯子,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苏先生,老夫今日冒雪前来,只为盐。”
杨文远顿了顿,加重语气:“为先生月余前,托缘海转告我杨家的那份提议。”
“用我杨家世代根基所系的田亩,换取那泼天的盐利。”
书楼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雪声。
空气仿佛凝固,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苏晨端起温热的粗瓷茶碗,轻轻吹了吹浮沫。
抿了一口,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杨家主所言,是那份田利换盐权的提议。不错,是我提出的。”
苏晨放下茶碗,目光首视杨文远:“江北杨家,名下田亩几何。良田沃土,阡陌相连,何止千万亩。”
“然,田亩产出,终究有限。旱涝天灾,佃户租息,朝廷赋税,层层盘剥,真正落到杨家手中的,一年能有几何。五十万两,六十万两,顶天了吧。”
杨文远眉头微蹙,没有反驳。
苏晨所言,虽不中亦不远。
杨家田产虽巨,但维持偌大世家运转,开销同样惊人,纯利确实有限。
苏晨话锋一转,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诱惑:“而盐呢。盐乃百味之首,民生必需。一人一日,不可缺盐。江北、蜀地、乃至江南,人口稠密何止千万。若杨家能执掌江北、蜀地盐业专营之权。”
苏晨伸出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粗盐,每斤利润稳在二十文以上。精盐,每斤利润至少一百五十文。”
“一年下来,粗盐纯利至少一百八十万两。精盐哪怕只占一成份额,利润也远超百万两。合计至少三百万两。”
“这还只是保守估计,我给你十五年。”
苏晨原先想给二十年的,他想了想二十太多,就给十五年。
苏晨的声音带着巨大的诱惑:
“是多少。西千五百万两。甚至更多。”
“用一年五六十万两的土地收益,换一年至少三百万两的盐利。”
“翻了六倍。”
“而且……”
苏晨加重语气,目光灼灼:
“盐利是现钱,是活水,源源不断。”
“土地是死物,还要看天吃饭,更要防备兼并,应对佃户抗租,应付朝廷加赋。”
“杨家主,您是执掌江北杨家数十年的掌舵人。”
“这笔账,您会算吗?”
巨大的数字冲击和赤裸裸的利益对比,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杨文远心上。
他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贪婪和挣扎。
盐利的诱惑太大了,大到足以让任何世家疯狂。但……
“苏先生所言,盐利确实。”杨文远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
声音恢复了沉稳,带着世家家主的审慎和精明:“但先生的条件未免太过苛刻。要我杨家交出所有田亩。这绝无可能。”
杨文远目光变得锐利:“田亩,乃我杨家立族之基。宗族繁衍,子弟供养,佃户依附,皆系于此。”
“没了田亩,杨家还是杨家吗?即便有泼天盐利,也不过是无根浮萍。此乃自断根基。恕老夫万万不能答应。”
“所有?”苏晨眉梢微挑,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杨家主误会了。苏某说的是交出八成。”
“八成。”杨文远瞳孔猛地一缩,声音拔高,“那也不行。八成田亩,几乎掏空我杨家数百年积累。剩下两成,如何养活偌大宗族,如何维持体面。苏先生,您这是要绝我杨家后路。”
“绝后路。”苏晨摇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静。
苏晨继续说道“杨家主,您要明白。朝廷推行盐业官营,势在必行。今日我找杨家谈,是给杨家一个机会,一个执掌未来盐业半壁江山的机会。若杨家不愿。”
苏晨目光扫过窗外漫天风雪,声音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江北可不止杨家一个世家。赵家、韩家,甚至朝廷完全可以另起炉灶,组建全新的盐铁转运司。到那时,杨家失去的,可就不只是八成田亩了。”
赤裸裸的威胁。杨文远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他当然明白苏晨的意思,朝廷若铁了心推行盐业官营。
杨家若不合作,不仅拿不到盐利,连现有的盐业份额都可能被彻底剥夺。
甚至被朝廷和江北其他世家联手排挤出局。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六成。”杨文远咬着牙,开始讨价还价,“最多交出六成田亩。且盐业专营之权,需三十年。”
“六成,三十年。”苏晨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杨家主,您当朝廷是开善堂的,还是当苏某是傻子。六成田亩,换三十年盐业专营。您这算盘打得也太精了。”
苏晨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刺向杨文远:“八成,十五年。这是底线。少一分田亩,多一年期限,免谈。”
“您若觉得不值。”苏晨靠回椅背,语气带着一丝疏离,“大门在那边。杨家主慢走,恕不远送。”
书楼内再次陷入死寂。炭火噼啪作响,风雪敲打着窗棂。
杨文远脸色变幻不定,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在他的心头。
一边是泼天盐利的巨大诱惑和失去一切的致命威胁,一边是交出祖宗基业的剜心之痛和难以割舍的世家尊严。
交,还是不交。
这是决定杨家未来百年气运的生死抉择。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杨文远闭上眼,脑海中飞速闪过杨家庞大的田产地图。
闪过宗祠里供奉的历代先祖牌位,闪过族中嗷嗷待哺的孩童和垂垂老矣的长辈。
最终定格在苏晨描绘的那条由盐利铺就的未来大道上。
盐利,活水。土地,死物。六倍之利,西千五百万两。
朝廷的刀锋,江北的虎视。
账,谁都会算。
良久。
杨文远猛地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所有的挣扎、痛苦、犹豫尽数褪去。
只剩下一种被现实碾碎后的疲惫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缓缓站起身,对着苏晨,深深一揖。
声音干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
“苏先生,老夫代表江北杨氏应了。”
“八成田亩,两千万亩换十五年。”
“江北、蜀地和江南盐业专营之权。”
一字一句,如同重锤落地,尘埃落定。
苏晨看着杨文远那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背影消失在风雪弥漫的旧书楼门口,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炭盆里的火苗跳跃了一下,映亮了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算计。
盐业改革,第一块,也是最关键的,基石,己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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