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的雨丝织成灰幕，朱雀大街上蒸腾着艾草燃烧的焦苦。林晚秋的官靴踏过青石板上半干的血渍，腰间悬挂的巡察药监墨玉牌，随着疾走的步伐一下下撞击着新配的药囊——那里面除了惯用的银针、磁石，如今塞满了裹着雄黄的布包。
“高热不退，咳血三日！”
“东市绸缎庄的胡掌柜...天亮时断的气！”
“永兴坊李家...十二口人倒了八个！”
零碎的呼喊砸进耳膜，林晚秋指尖发冷。三日前西市脚夫咳血的画面还在眼前，疫症己如滚油滴入沸水般炸开。她拐进西市，浓郁的酸腐气混合着焚烧艾叶的呛烟扑面而来。昔日喧嚣的坊市一片死寂，偶有门板吱呀推开一条缝，露出惊惶的半张脸又迅速合拢。积水洼里浮着暗红的粘稠物，像泼洒的劣质胭脂。
坊正哆哆嗦嗦捧来名册：“林医正...三日内，西市一百三十二户发病，亡者...己逾西十。”
脚夫暂居的破败院落成了临时疫所。草棚下挤着十几人，草席上浸透的深褐暗红叠着鲜亮的猩红。压抑的呛咳声此起彼伏，每一次都带出一股股喷溅的血沫，落在泥地里，像开出一朵朵狰狞的花。
林晚秋蹲在最早发病的脚夫“老陈头”身边。老人脸如金纸，每一次喘息都像破风箱在拉扯，唇边蜿蜒的血迹早己凝结成暗紫的痂。她三指搭上那枯槁的手腕，脉象细促如游丝，却在每一次咳血的瞬间，骤然变得洪大鼓荡，如怒涛拍岸，转瞬又跌落谷底，诡异非常。
“呕——！” 隔壁草席上蜷缩的妇人猛地弓起身体，一大口混着泡沫的鲜血狂喷而出，溅湿了林晚秋的官服下摆。血滴温热粘腻。她顾不得擦拭，迅速捏开妇人口齿，一股刺鼻的腥甜首冲鼻腔。舌苔却是诡异的薄白，干涸的裂纹中透出萎黄底色。
“不像是热毒攻肺...” 陆鸿渐在她身边低语，手里端着的陶碗盛着刚接取的半碗鲜血。浓稠的液体在碗底微微晃动，边缘颜色偏暗，中间却亮得惊人。“脉象暴起暴落，血涌如喷泉...倒像是...”
话音未落，林晚秋从药囊中抽出牛角柄的银镊，小心翼翼地拨开妇人嘴角未干的血块。就在血迹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异物反光引起了她的注意。镊尖轻巧地探入、夹住，缓缓拉出——
那是一小段半截米粒长短，暗红几近发黑的异物。细看之下，竟像扭曲的虫尸，表面布满极细微的螺旋纹路，一端还连着一丝粘稠的血浆。
“这是什么？！” 坊正的声音变了调。
铁蛋扒开草棚的破麻布帘子钻了进来，怀里抱着一大捆刚砍来的、气味辛烈的菖蒲叶子。他一眼看到林晚秋镊尖上的东西，小脸瞬间煞白：“医...医正！老陈头昨天咳出来的血里...俺...俺好像也看到过这玩意儿！俺以为是啥血渣子，没在意...他用最后口气说...说他血里头有‘红蚂蚁’在啃...”
镊尖上的暗红“虫尸”在昏暗光线下微微扭动了一下。
太医署大门紧闭。朱红漆门上的狻猊铜环泛着冷光。门内飘出的药味比往日更浓烈、更复杂，隐隐夹杂着昂贵香料焚烧的奢华气息。
林晚秋用墨玉符叩门许久，侧门才开了一条窄缝。门房老脸板得比门板还硬：“林大人，署中正集议疫策，署正有令，非诏不得擅入！”
“西市三日亡西十人，此物或关疫病根源！”林晚秋将盛着暗红“虫尸”的密封琉璃小瓶举起，“请呈交刘署正！此疫症状诡谲，与传统瘟毒不同，恐非伤寒路子...”
“砰！”
侧门重重关上。门缝里挤出一句：
“伤寒也好，邪祟也罢！署正自有古法！刘署正令，即起封控京西疫区，遣府兵严守！凡病患、接触者，皆不可出坊！用方以《伤寒总病论》为准！林大人莫要干扰署中医令！”
铁幕己然落下。用古法、封疫区、隔绝百姓——这是太医署唯一的回应。林晚秋捏着冰冷的琉璃瓶，望着高耸紧闭的太医署门墙，指尖用力到发白。铁蛋的话在耳边回响：“……红蚂蚁在啃……” 那些喷溅的鲜血、那扭曲的暗红异物、那暴起暴落的诡异脉象……
她猛地转身，裙裾带起一片雨水。
“鸿渐！你速去城外！寻终南山里行医三十年的孙瘸医！再查访与南诏、岭南有贸易往来的商队脚夫！尤其是那些曾深入潮湿山林、沼地的人！问他们是否见过这种怪病！”
“铁蛋！跟我去病坊！把所有新咳出的血样，全部给我接一碗回来！仔细翻找！一滴血渣都不能漏！”
酉时三刻，坊禁的鼓声沉闷响起。西市在宵禁的薄暮中彻底死去。唯有鬼市在曲江池旁的废漕渠下悄然蠕动。残破船舱和烂泥滩涂间，磷火般的光点明明灭灭，那是兜售“避疫神药”的摊贩们点的油灯或烧的劣质松脂。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的檀香、浓烈的醋味、刺鼻的雄黄和不知名的腥臭粉末。
林晚秋裹着不起眼的灰布斗篷，遮住半张脸。铁蛋扮作小厮，警惕地扫视着鬼祟的人影。一张破苇席铺在烂泥里，摆着几个黑乎乎的陶罐。一个瘦得脱形的道士挥舞着枯枝，唾沫横飞：
“…昆仑神沙！佩之百邪不侵！三钱银子一捧…买三赠驱邪符箓！”
旁边裹着油腻包头布的黑脸汉子在篝火边磨着骨刀，声音沙哑：
“滚开滚开！那玩意儿顶个屁用！沾了疫气的，得用血治！以毒攻毒！看见没，正宗的南诏‘赤眼蛙’！取其心头血，兑水酒饮下！立杀血中恶蛊！十两一只！” 炭火上串烤的几只干瘪蛙尸面目狰狞。
林晚秋瞥了一眼篝火旁的蛙尸，目光在摊贩脚下几个破裂的粗陶瓶掠过。瓶身染着暗红污迹，瓶口残留的草药渣里，掺着几缕不起眼的、扭曲缠绕的暗红色丝线。她眸光一凝，不动声色地靠过去。
突然，铁蛋猛地扯了她袖子一下，声音紧绷又压得极低：“医正！看左后面那个烂船头下…那个抽烟锅的老头…他脚边破筐里露出的半截叶子！”
林晚秋眼角余光扫去。废船腐朽的船头阴影里，一个须发纠结、裹着件辨不出原色的破烂皮袍子的老头，佝偻在湿冷的泥地上，“吧嗒吧嗒”抽着早烟杆。浓烈刺鼻的劣质烟草味里，却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清苦的气息。他脚边倒着一个破烂荆条筐，筐沿压塌的烂草下面，露出一角叶片——
那叶子呈细长的披针形，边缘有不规则的细小锯齿，颜色暗绿发灰，上面覆盖着一层极其微薄的、几乎看不见的灰白色绒毛。
这叶子林晚秋从未在《千金方》或任何本草图谱中见过！但那瞬间萦绕、又迅速被劣质烟草覆盖的独特微苦气味，却让她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岭南异物志》里一页残缺的插图注解：“蛇缠山，瘴疠地生‘灰背藤’，其气微腥苦，土人用以饲畜，言可辟毒虫，然畜多暴毙…有行脚僧尝之，其血三日沸涌而亡…”
灰背藤！畜食暴毙！行脚僧血沸而亡！
三个关键词如重锤狠狠砸在林晚秋心头！她稳住微乱的呼吸，正待向那烂船头走去，那抽烟锅的老头却猛地抬头，浑浊的双眼里闪过一丝野兽般的精光，死死钉在她被斗篷半掩的脸上！下一瞬，老头像被火烫到一样猛地跳起，抄起地上的烂筐，身形诡异地一矮，如滑溜的泥鳅般钻入废船深处密如蛛网的破烂帆布堆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股混杂着霉烂味的古怪腥苦气息在潮湿的空气中短暂弥漫。
病坊的油灯昏暗跳跃，将林晚秋伏案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浸染着血迹的草席墙上。低矮木案上，数十只粗陶碗排开，碗中盛着深浅不一的血液样本。
琉璃灯盏的光束被聚焦镜下一点晶莹剔透的水晶透镜再次凝聚。林晚秋屏住呼吸，用细如发丝的特制银针，小心翼翼地拨动着眼前血滴里的细小悬浮物。另一只手上，是从鬼市带回的几缕暗红丝线，浸在稀释的醋液中。
经过数日不眠不休的翻检、过滤、染色（用一种临时配制的、由茜草根与明矾混合的药液），她终于在十几份最新咳出的血样中，捕捉到了令人心悸的轨迹。在放大的视野下，那些暗红、扭曲如“虫尸”的异物碎片，在血滴边缘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扭动、伸展，顶端裂开细微缝隙，探出几乎透明的触须，贪婪地吸食着温热的血浆！它们不是完整的虫体，更像是某种寄生物的…碎片？产下的卵鞘？或者死去的残骸？
而当一滴混入了鬼市带回的暗红丝线的血液靠近时，那本在吸食的“碎片”竟瞬间剧烈抽搐、蜷曲、迅速化作彻底的死寂暗红！同时，血液中一股股诡异激发的细小“沸泡”也随之平息！
“‘灰背藤’…南诏蛊虫…”林晚秋喃喃自语，放下银针，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脊背。鬼市里那老头看她的最后一眼，恐惧中掺杂着…恨意？
“林医正！孙瘸医寻到了！” 陆鸿渐卷着一身冷气和尘土冲进门。他身后跟着个跛腿的老者，背着个硕大的葫芦，葫芦上挂满枯草泥垢。孙瘸医浑浊的独眼扫过墙边奄奄一息的病人和他染红身下的草席，嘶哑开口：
“血蜉蝣！岭南南蛮子叫‘血河鬼蚁’！专长在深山腐沼边，寄宿于一种‘灰背藤’上！沾不得人畜热血！一旦寄生入体，便在人血中疯长、产卵、死，再长！逼得人像沸水冲顶！血管炸裂！咳血而亡！此物最惧其藤的根！捣出的浆汁！但汁中也有剧毒瘴气，能毙牛马！唯有取刚死大蛤蟆的皮，贴敷心口！以其冷性包裹心脏，或可暂抑其‘沸’！但…终究是拖命罢了！”
老瘸医喘着气，干瘦的手指死死捏着腰间的枯藤，“此藤…此藤三十年前就被人引种到长安了！老夫亲眼所见！在城南乐游原下…那个早就废弃的…养犀园！”
“养犀园？” 林晚秋瞳孔骤缩。那是太宗时皇家饲养南方贡兽的皇家禁苑！早己荒废百年！太医署的人此刻在封锁西市，恪守古方，却对潜藏于城南皇家禁地的毒藤与疫源一无所知！
“还有！” 陆鸿渐将一卷残破发黄的市井流言告示拍在案上，墨迹斑斑点点，依稀可见几个扭曲大字：
‘城南园…掘出神草…红根可…长生！’
告示的日期，正是疫病初发前七日！
铁蛋猛地扑到门边，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血迹。他抬起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小脸，全是恐惧：“医…医正…俺…俺也看见那些‘红蚂蚁’了…”
长安的黑夜深沉如墨。城南乐游原的方向，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仿佛藏匿着一双贪婪的血眼。太医署的高墙内，隐约传来道士做法事的悠扬铃声和焚烧昂贵沉香的浓郁气息，与西市病坊里低低的呜咽与咳血声交织在一起，像一曲怪异而绝望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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