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军大营辕门处的积雪被马蹄踏成污浊的泥浆,尚未冻结的血迹在晨光下凝成暗红的冰壳。
中军帅帐内炭火烧得极旺,烘烤着铁甲上未散的寒气与血腥。楚烈将染血的佩刀重重拍在紫檀帅案上,震得案头铜虎镇纸嗡嗡作响。
“西风口灰都凉透了!”
他声音粗嘎,带着一夜鏖战的疲惫与快意,“北戎‘血眼’卫队七十八人,连带着裴家那条疯狗的头颅,全他娘喂了山沟里的野狗!”
他抓起案上酒囊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气冲开满帐肃杀,“裴家那帮龟缩在城里的杂碎……”
“跑不了。”
老国公澹台远山的声音如同砂石磨砺,他枯槁的手指正捻着一枚边缘沾着黑褐色血痂的玄铁令牌——正是昨夜从西风口伏尸堆里翻出的“夜枭令”。
令牌背面,天狼关隘口被朱砂点刺的位置,一道新添的、深刻的划痕几乎贯穿整个微缩地图。“裴砚这条疯狗临死前,倒不忘用血爪子给主子再刨个坑。”
他浑浊的眼珠转向楚烈,“裴府别院后巷,那个专给裴老夫人煎药的哑婆子……昨夜丑时,是不是‘失足’跌进荷花池了?”
楚烈虎目一瞪:“您是说……”
“捞上来。”老国公将令牌丢在案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查查她怀里……有没有藏着比保命符更要命的‘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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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月小筑后院,晨雾裹着药气袅袅不散。
三口大锅重新燃起灶火,新添的药材在沸水中翻滚,散发出清冽的草木辛香。
几个粗使婆子正费力地刷洗着昨夜被火油熏黑的灶台,铜盆里的水泛着浑浊的油花。
澹台栖月蹲在灶棚角落,面前摊着一块沾满油腻的粗麻布。
她指尖捻着几颗刚从布纹里抠出的、米粒大小、被烟火熏得焦黑的硬籽,凑近鼻尖轻嗅。
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熟悉的辛涩气息钻入鼻腔——是“鬼面蛛”卵壳被烈火炙烤后残留的异香。
“姑娘,”
张妈妈端着盆热水过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祸害除了!老天开眼!您瞧这日头都亮堂了!”她拧了把热布巾递上,“快擦擦手!这腌臜东西晦气!”
澹台栖月接过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沾染的油污和黑灰,目光却落在麻布边缘几道被利器划破的裂口上。
裂口边缘残留着一点细微的、暗蓝色的丝絮状物。“张妈妈,”她声音平静无波,“前日让你收着的那筐‘止血藤’,晒得如何了?”
张妈妈一愣:“按您吩咐,铺在后院石板上晒着呢!今儿日头好,正翻面……”
“不必翻了。”澹台栖月站起身,将擦手的布巾丢回盆里,“连筐带藤……都搬去前头粥棚门口。”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堆在昨日被火油燎过的那块青石板旁边。省得……有人踩了油污滑倒。”
妆奁掀开,御赐玉凤钗华光流转。她指尖掠过钗尾,却不取,反探向奁底角落——那支积灰的白玉簪被捻起。簪首米粒灰石粗粝硌手。
就在簪身移出奁匣阴影,与匣中那支新得的、凤目嵌着星火红宝的赤金步摇交错的刹那!
"铮——"
极细微的清鸣!并非耳闻,而是腕间古玉牌传来的灵魂震响!
玉牌中心那点金丝猝然灼亮!牌面浮现金甲神将持戟搏杀图腾——戟尖流火缠绕,甲胄符文如星河明灭!
澹台栖月指尖一颤!白玉簪脱手坠落!
"当啷!"
簪首触地!灰石内炽白光核炸裂!吞没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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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上,九重丹陛如血。
百官垂首,静默如林。空气沉凝得如同铁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御座之上,萧宸渊一身玄黑龙袍,面色沉静如水,唯眼底深处凝着万年不化的寒冰。
他面前御案正中,端放着那枚边缘沾血的“夜枭令”,如同祭坛上供奉的邪物。
“罪臣裴远山!”
刑部尚书手持玉笏,声如洪钟,字字如锤砸在殿内死寂的空气里,“纵子裴砚私通北戎,窃取军机,构陷忠良,更于昨夜勾结北戎死士,于西风口纵火行刺,意图焚毁栖月小筑,谋害澹台氏女!罪证确凿!按律——当诛九族!”
阶下,永安侯裴远山早己被剥去冠带,一身素白囚衣跪在冰冷金砖上。
他须发凌乱,面如死灰,昔日威仪荡然无存,只余下濒死的颓败。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辩驳,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诛九族?”萧宸渊的声音淡淡响起,不高,却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他指尖在“夜枭令”冰冷的枭首浮雕上缓缓划过,目光扫过阶下匍匐的裴远山,唇角勾起一丝淬毒的讥诮:“裴卿教子有方,养出个能引北戎‘血眼’卫队如家犬般驱使的‘麒麟儿’。这般‘功劳’,岂是区区一个‘诛’字能酬其万一?”
他微微倾身,玄色龙袍上的暗金云纹在殿内烛火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传旨。裴氏九族,男丁尽数发配北疆苦寒黑石矿,永世为奴。女眷没入教坊司。”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锥刺向裴远山瞬间绝望放大的瞳孔,“至于裴卿……孤念你‘劳苦功高’,特赐殊荣——悬首永安侯府正门牌匾之上,以儆效尤。让天下人都看看,通敌叛国者,是何等……‘风光’的下场!”
“陛……陛下!”裴远山喉头发出嗬嗬的漏风声,涕泪横流,挣扎着欲扑上前,却被殿前武士死死按住!
“哦,对了。”
萧宸渊仿佛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指尖点了点案上另一份奏本,“裴卿那位‘贤惠’的夫人,昨儿夜里不是‘忧思成疾’,吞金自尽了吗?”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既如此‘贞烈’,便成全她。
将她生前最爱的赤金头面熔了,打成一副金锁……给她那刚满月的嫡孙戴上。省得那孩子……步了他祖父和爹的后尘。”
殿内死寂!
连呼吸声都几近断绝!
裴远山浑身剧颤,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彻底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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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月小筑门前,人群比往日更加拥挤。
昨夜西风口冲天的火光和隐约传来的喊杀声,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让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此刻,粥棚前排队的百姓脸上混杂着惊惧、好奇,以及劫后余生的庆幸。
“让让!都让让!”
几个粗壮的仆妇抬着个沉甸甸的大竹筐,吆喝着挤到人群前方,将筐子重重放在昨夜被火油燎黑、此刻还残留着刺鼻焦糊味的青石板旁。
筐里堆满了晒得半干的暗红色藤蔓,散发出浓郁的、带着泥土腥气的药草味。
“这是啥?”有人好奇探头。
“止血藤!”
张妈妈叉着腰,嗓门洪亮,“咱们姑娘心善!说昨夜受了惊吓的乡亲,难免磕碰!特意晒了这止血生肌的好东西!白送!谁要谁拿!”
她说着,弯腰抓起一把藤蔓,作势要分给前排的人。
就在这时!
“哎呀!”一声惊呼!
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缩在人群外围、眼神闪烁的中年男子,似乎被身后拥挤的人潮推搡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竟“不小心”一脚踩进了昨夜火油泼洒后凝结的、粘稠黑腻的油污里!他崭新的黑缎面棉靴瞬间沾满了污秽!
“晦气!晦气!”男子气急败坏地跺脚,试图甩掉靴子上的油泥,动作间,袖口不经意地扬起——
“啪嗒!”
一个寸许长、通体黝黑、形似某种昆虫口器的细长铜管,从他袖袋滑落,掉在沾满油污的青石板上!
铜管一端极其尖锐,另一端则有个微小的孔洞,造型诡异!
人群瞬间一静!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枚古怪的铜管上!
“哟!”
张妈妈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用手里那把还带着泥的止血藤,极其“顺手”地将那铜管扫进了旁边的竹筐里!
动作快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这位爷!您东西掉了!”她嗓门拔得更高,带着夸张的关切,“快瞧瞧!可别是什么要紧物件!沾了油污就糟蹋了!”
说着,她又抓了一把止血藤,不由分说塞进那男子怀里,“拿着拿着!压压惊!省得沾了晦气走背运!”
那男子脸色瞬间煞白!
看着竹筐里那枚被止血藤半掩的铜管,又看看怀里散发着土腥味的藤蔓,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想去抢回铜管,却被周围好奇围拢的百姓挤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仆妇们吆喝着,将竹筐抬起,晃晃悠悠地抬进了小筑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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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暖炉将空气烘得干燥。
萧宸渊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朱砂笔搁在青玉笔山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他揉了揉眉心,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
“陛下,”影一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阶下,双手呈上一枚细长的黑色铜管,管身沾着油污和草屑,“从小筑门口‘捡’的。北戎‘蜂尾针’,内藏毒液,三息毙命。”
萧宸渊眼皮都未抬,指尖拂过铜管冰凉的管身:“裴家圈养的那条‘老泥鳅’……还没钻出护城河?”
“刚在城南码头截住。”影一声音平板,“搜身时,从他贴身小衣夹层里……翻出了这个。”他递上一张折叠齐整、边缘被汗水浸透的薄纸。
纸张展开,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京城各处水井位置、守备换防时辰、甚至几处粮仓地下暗渠的走向!
落款处,一个清晰的“戎”字朱砂印赫然在目!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寒意的嗤笑从萧宸渊唇间逸出。
他随手将那张纸丢进脚边的炭盆。火舌一卷,瞬间化作飞灰。“告诉楚烈,北疆黑石矿缺个懂挖渠的‘工头’。那条‘老泥鳅’……皮糙肉厚,正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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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月小筑后院,药香弥漫。
澹台栖月正用小银刀仔细削着一截新采的“凤凰藤”根茎。
乳白色的汁液从切口渗出,带着清冽的草木芬芳。昨夜那只黑猫蜷在她脚边的蒲团上,懒洋洋地舔着爪子。
“姑娘,”徐管事捧着一个打开的锦盒进来,脸上带着压不住的喜气,“宫里刚赏下来的!说是……给您压惊!”
锦盒内衬明黄软缎,上面静静躺着一支通体莹白、毫无杂色的羊脂玉凤钗。
凤首微昂,羽翼舒展,雕工精湛绝伦,每一片翎毛都纤毫毕现,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
最奇的是凤目处,镶嵌着两粒极小却光华璀璨的深红色宝石,如同点睛之笔,让整只玉凤瞬间活了过来,尊贵之气扑面而来。
澹台栖月放下银刀,指尖轻轻拂过玉凤冰凉的羽翼。
触手温润细腻,是顶级的籽料。她拿起玉钗,对着光细细端详。凤目处的红宝流光溢彩,仿佛有火焰在其中流动。
“白露,”她将玉钗放回锦盒,“收起来吧。”
“姑娘不试试?”白露有些诧异。
澹台栖月摇摇头,重新拿起银刀,削下一片薄薄的凤凰藤根皮:“太沉。”她顿了顿,眼波流转间,瞥见自己腕间那枚温润的古玉牌,唇角微弯,“不如……这个轻便。”
就在目光触及旧簪影子的刹那!
"嗡……"
腕间玉牌毫无征兆地轻颤!昨夜浮现的金甲战戟图腾竟再次于牌面流转!戟尖缠绕的流火比前夜更炽烈!尤其图腾中景渊护心镜的位置,一点金芒如烈日熔核骤亮!
鬼使神差地,她探指轻触那流转的护心镜图腾——
"呖——!!"
一声清越穿云的凤唳毫无预兆炸响灵魂!并非耳闻,而是自血脉最深处震荡而出!仿佛沉睡的火山熔岩冲破时光冰层!
无数破碎画面裹挟鸣声轰入识海:
燎原烈火中凋零的凤凰翎羽!
血雨里紧拥盲女颤抖的玄金臂甲!
地牢闸门外泣血的"小凰儿"嘶吼!
……
指尖触电般收回!玉牌光芒急敛!
"姑娘?"白露被她的轻颤惊动。
"……无妨。"她垂眸掩去瞳孔地震,指腹死死按住发烫的玉牌裂纹,"旧簪子…硌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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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西合,暖阁内烛火通明。
萧宸渊靠坐在窗边的紫檀圈椅里,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扳指。扳指内壁,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渊”字。
门扉轻响。
澹台栖月端着一只青玉小碗走了进来。碗中盛着琥珀色的汤药,热气袅袅,散发着凤凰藤特有的清冽香气。她脚步轻缓,走到他身侧。
“药。”她将小碗递到他面前。
萧宸渊抬眼,目光落在她递来的药碗上,又缓缓移至她平静的面容。烛光在她眼底跳跃,映出一点暖意。
他伸手接过药碗,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微凉的指腹。
温热的药汁滑过喉咙,带着一丝微苦的回甘。他放下空碗,目光却未移开,依旧凝在她脸上。
“那玉凤……”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不喜欢?”
澹台栖月微微歪头,清澈的眸子映着烛光:“太招摇。”
她抬起手腕,露出那枚悬着的古玉牌,指尖在温润的玉面上轻轻一点,“这个……就很好。”
暖阁内一时静谧,唯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哔剥声。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被暮色吞没,深蓝的夜幕上,悄然亮起几点寒星。
萧宸渊的目光落在她腕间那枚古玉牌上,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缓缓沉淀下来,如同寒潭映月,沉静而幽深。
他伸出手,宽大的手掌并未去碰那玉牌,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覆在了她搭在桌沿的、微凉的手背上。
掌心温热,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她细腻的手背肌肤上轻轻了一下。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沉缓,如同古琴拨动最低沉的弦音,“是很好。”
他的手指微微收拢,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裹在掌中。
暖意从交叠的肌肤间丝丝缕缕传递过去,熨帖着冰凉的指尖,也悄然驱散了冬夜最后一丝寒意。
窗外,第一朵凤凰花苞在无人窥见的枝头,于料峭春寒中,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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