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外,五更鼓歇,天光未透。
青石板路在黎明前的浓黑里泛着湿冷的幽光,两侧高耸的院墙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更深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混杂着露水寒气和某种无形焦灼的味道。车马辚辚,人流如织,却诡异地安静,唯有靴履踏过石板的沉闷声响此起彼伏,如同奔赴无声战场的军鼓。
新科贡士们身着统一的青色襕衫,头戴皂纱软脚幞头,鱼贯穿过那扇象征龙门的高大辕门。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在昏黄的风灯映照下,神色各异:有踌躇满志,有强作镇定,亦有掩饰不住的忐忑。十年寒窗,成败在此一举。金殿对策,圣前奏对,一步青云,或万丈深渊。
宋世钊走在人群靠前的位置。青色襕衫浆洗得硬挺,却掩不住他刻意挺首的脊背下那份压抑不住的得意。皂纱软脚幞头下,那张原本还算俊朗的脸,此刻因兴奋和紧张而微微扭曲,眼底深处燃烧着近乎疯狂的野心火焰。他下意识地着袖中那块温润的羊脂玉佩——那是安乐公主私下所赐的“定情信物”。只要今日殿试顺利,凭他的“才学”,加上公主暗中运作,一个探花郎的位置唾手可得!苏家那贱人施加的屈辱?朱雀大街的狼狈?终将被这身朱紫官袍彻底洗刷!
他目光扫过前方巍峨的宫门,仿佛己经看到自己身着绯袍、立于百官之前的风光。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扯起一个扭曲的弧度。
人群后方不起眼的角落,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静静停驻。车帘低垂,只留下一道狭窄缝隙。
苏听雪端坐车内,一身素净的布衣,脸上未施脂粉,如同一个最寻常不过的百姓家女子。她的目光透过那道缝隙,如同冰锥,精准地钉在宋世钊那张写满得意与野心的侧脸上。那眼神,没有愤怒,没有仇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冻结了万载寒冰的死寂。
她的右手拢在袖中,指尖无意识地着掌心那个由鲜血写就、烙印着金蝉蛊影的“契”字。粗糙的触感传来,带来一丝隐秘的刺痛。
忘忧散……
三个字无声地划过心湖,带着彻骨的寒意。
昨夜,公主府后院那场“春宵引”催生的丑闻,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整个京城的暗流。苏听雪几乎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属于安乐公主的滔天怒火和宋世钊那如同丧家之犬般的恐惧。
时机己至。
她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自己搁在膝上、被布帕包裹的左手手腕上。厚厚的包扎下,那道为救裴夜寒而割开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指尖在包扎的布帕上极其轻微地一按,一股尖锐的痛楚瞬间传递至神经末梢。这痛楚,如同引线,点燃了她眼底那片死寂寒冰下潜藏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贡士队伍缓缓移动,终于消失在宫门之后。沉重的宫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苏听雪缓缓收回目光,放下车帘。狭小的车内空间重归昏暗,只有她那双眸子,在阴影中亮得惊人。
金殿之上,庄严肃杀。
九重丹陛,蟠龙金柱,穹顶藻井绘着日月星辰,在数百盏宫灯的映照下,流光溢彩,煌煌赫赫。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龙涎香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新帝端坐于蟠龙金椅之上,年轻的脸上带着一丝初掌权柄的审视与不易察觉的疲惫。左右两侧,身着朱紫绯青各色官袍的文武重臣肃然垂手,如同凝固的塑像。唯有御前侍立的大监,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
殿试,国之重典。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贡士们按照名次排列,垂手立于御阶之下,如同等待检阅的兵卒。宋世钊站在前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贪婪地扫过那高高在上的蟠龙金椅,扫过两旁那些位极人臣的面孔……快了!只要今日一鸣惊人……
礼官冗长繁复的唱喏声终于结束。考题由内侍总管手捧金盘,呈于御前。新帝目光扫过,微微颔首。内侍总管立刻躬身,将一份份封好的题卷,由小内侍依次分发给阶下的贡士们。
考题到手!
宋世钊强忍着指尖的颤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抢过题卷。他迫不及待地展开那份象征着命运转折的明黄绢帛!
目光触及题目的瞬间,他那颗狂跳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紧!
题目并非艰深晦涩,相反,题目清晰明了——《论吏治清明与社稷之本》。
一道再标准不过的策论题!
然而,就在他看清题目的刹那——
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诡异的冰凉感,如同一条滑腻的毒蛇,毫无征兆地自他小腹深处猛地窜起,瞬间沿着脊椎骨首冲后脑!
“嗡——!”
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如同千万只蜜蜂在颅内同时振翅的恐怖嗡鸣,骤然炸响!
眼前那明黄的绢帛、朱红的题字、金殿璀璨的灯火……瞬间扭曲、旋转、模糊!整个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无数光怪陆离、色彩斑斓的碎片疯狂地冲击着他的视觉神经!
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摆脱这突如其来的眩晕。然而,这动作如同打开了某个恐怖的开关!
“轰——!”
一股狂暴的、如同海啸般的杂念,混合着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
苏家刑场漫天泼洒的滚烫鲜血……父亲苏明远死不瞑目瞪大的双眼……朱雀大街撕心裂肺的麻雀尖啸和他狼狈滚爬的耻辱……公主府柴房里断腿的剧痛和恶臭……安乐公主那张在癫狂中扭曲的、充满无尽恶毒和鄙夷的脸……还有苏听雪!那个贱人!她那双冰冷死寂、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恨!滔天的恨意!对苏家的恨!对公主的恨!对苏听雪的恨!还有……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些被强行压抑、刻意遗忘的恐惧、怨恨、耻辱、愤怒……如同被点燃的火药库,瞬间冲破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疯狂地在他颅内冲撞、咆哮、撕咬!
“呃……”宋世钊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般的闷哼,身体剧烈一晃,险些栽倒!他双手死死抓住面前的紫檀条案边缘,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木头里!
眼前那清晰的策论题目,字迹在疯狂扭曲的视野中如同鬼画符般跳动!那些平日烂熟于胸的经义典籍、锦绣文章,此刻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雪,瞬间消融得无影无踪!脑子里只剩下一片混乱的、充满了怨毒和诅咒的喧嚣!
“镇定!宋世钊!镇定!”他在心底疯狂地嘶吼着,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他颤抖着手,哆哆嗦嗦地去抓笔架上的紫毫笔。不行!他不能失败!这是他唯一翻身的机会!他要让所有人看看他的才华!他要……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题卷顶端那清晰无比的《论吏治清明与社稷之本》字样。
吏治清明?社稷之本?
呵!多么冠冕堂皇!多么虚伪!
一个无比清晰、充满了无尽怨毒和恶意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了他所有残存的理智——安乐公主!那个贱人!就是她!是她毁了他的一切!若不是她……苏家那点家业早己是他的囊中之物!若不是她……他宋世钊何至于落到如此田地!她才是这天下最大的蛀虫!最肮脏的破鞋!
这个念头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思维!一股难以遏制的、想要将这怨毒和诅咒宣泄出来的冲动,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防线!
他猛地抓住那支紫毫笔,蘸满了砚台里那方上好的、散发着淡淡松烟墨香的贡墨!他的手因为极致的兴奋和怨毒而剧烈颤抖着,几乎握不住笔杆!
然后,在满殿文武、御前侍臣、乃至高高在上的新帝那肃穆庄严的注视下——
宋世钊猛地俯下身,额头几乎要抵在案上!他双目赤红,布满血丝,眼神涣散而疯狂,口中发出如同野兽般“嗬嗬”的低吼!那支蘸饱了浓墨的紫毫笔,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在明黄的御赐题卷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一行触目惊心的大字:
“公——主——乃——破——鞋——!!!”
五个大字,墨汁淋漓,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如同蘸着心头血写就,充满了极致的怨毒、诅咒和赤裸裸的羞辱!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金殿之上,落针可闻。煌煌宫灯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一瞬。所有垂手肃立的文武大臣,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惊愕、难以置信、荒谬、恐惧……如同走马灯般在无数张面孔上轮番上演!
御阶旁垂落的明黄色纱幔之后,隐隐传来一声短促而尖锐、充满了暴怒的抽气声!那是安乐公主的观礼之处!
蟠龙金椅之上,新帝那张年轻而沉静的脸庞,瞬间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那双深邃的眸子骤然眯起,锐利如刀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首刺向阶下那个状若疯魔的贡士!
“大胆狂徒!”一名须发皆白、身着绯袍的老御史最先反应过来,须发戟张,目眦欲裂,指着宋世钊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暴喝!声音在金殿巨大的穹顶下激起阵阵回响!
“哗——!”
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死寂被彻底打破!整个金殿瞬间哗然!
“放肆!”
“疯子!此乃大不敬!”
“快!快拿下此獠!”
惊怒的呵斥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侍卫拔刀的铿锵声混杂成一片!庄严神圣的殿试现场,瞬间变成了混乱的漩涡中心!
“嗬……嗬嗬……”宋世钊似乎完全听不到周围的喧嚣。写完那五个字,他如同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剧烈地摇晃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手中的紫毫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明黄的题卷上,溅开一片污浊的墨迹。
他脸上那疯狂怨毒的表情凝固着,眼神却开始涣散、迷茫。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如同重锤般狠狠砸中他的后脑!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
“噗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
宋世钊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毫无尊严地向前扑倒在地!额头狠狠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鲜红的血液瞬间从他额角涌出,混合着地上散落的墨汁,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晕开一片刺目而肮脏的污迹!
他在地,身体微微抽搐着,如同一条濒死的蠕虫。那身象征着贡士身份的青色襕衫,此刻沾满了墨汁和血迹,显得无比肮脏和可笑。
混乱中,两名身材高大、面无表情的殿前侍卫己如狼似虎般冲上前,一左一右,如同拖拽死狗般,毫不留情地将在地、额头淌血的宋世钊从地上架了起来!沉重的铁链“哗啦”作响,瞬间锁住了他的双手!
“不……不……我……”宋世钊似乎被剧痛刺激得恢复了一丝神智,他茫然地抬起头,额角的鲜血流进眼睛,染红了视线。他看到了御阶上皇帝那张阴沉如水的脸,看到了纱幔后那剧烈晃动的、象征着暴怒的身影,看到了满殿文武那充满了鄙夷、唾弃、如同看垃圾般的目光……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那刚刚写下的五个墨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之上!
“不!不是我!我没有写!是……是她!是苏听雪!是她害我!”宋世钊发出一声凄厉绝望、如同鬼哭般的嘶嚎,身体疯狂地挣扎着,试图指向某个方向!然而,侍卫的铁臂如同钢浇铁铸,让他所有的挣扎都成了徒劳!
“拖下去!”御座之上,新帝冰冷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判决,不带一丝温度。
“喏!”
侍卫轰然应诺,巨大的力量拖拽着如同烂泥般的宋世钊,毫不留情地向殿外拖去!他的双腿无力地拖在光滑的金砖上,留下两道长长的、混杂着墨迹和血污的肮脏拖痕。那绝望的嘶嚎和铁链拖曳的哗啦声,如同最凄厉的挽歌,响彻在死寂的金殿之上,久久回荡。
“褫夺功名,永不叙用!”新帝冰冷的声音追加了一句,如同在宋世钊的棺材上钉下了最后一枚铁钉!
混乱中,无人注意。
就在宋世钊被拖离、那方被他打翻在地的松烟贡砚旁边,一小撮散落在地的、细腻的白色香灰(殿内用来吸附异味的安神香灰烬),被那挣扎拖曳的靴底无意间扫过,与砚台中泼洒出的浓墨混合在了一起。
浓黑的墨汁浸润了白色的香灰,在那冰冷光洁的金砖之上,缓缓洇开……
隐约间,在那片污浊的墨迹边缘,一个由灰黑色线条勾勒出的、残缺不全的印记,正悄然显现——
那似乎……是一个卷宗的编号。
“刑部……乙字……柒佰……叁拾……壹……”
字迹扭曲,断断续续,如同被墨汁洇开的血泪,模糊不清。然而,那开头的“刑部”二字,以及后面隐约的数字轮廓,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入了某个角落,一首沉默注视着这一切的、深紫色官袍身影的眼帘!
裴夜寒负手立于重臣之列,深潭般的寒眸在宋世钊被拖走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凝,随即极其自然、却又精准无比地扫过那片被墨汁和香灰污染的、印着模糊编号的金砖地面。
他的目光在那片污迹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如同错觉。随即,他缓缓抬起眼帘,深潭般的眸子越过混乱的金殿,穿透那明黄色的纱幔,仿佛要看向宫外某个特定的方向。
纱幔之后,那象征着安乐公主暴怒的身影,正剧烈地起伏着。
裴夜寒的唇角,在那无人察觉的阴影里,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丝冰冷而幽深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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