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汤汤，浊浪翻涌。
深秋的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行将燃尽的血橙，沉沉地坠在铅灰色的天际线上，将最后一点残红泼洒在浑浊的江面上，也泼洒在江岸两侧鳞次栉比、沉默矗立的盐仓之上。往日帆樯如林、号子震天的黄金水道，此刻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唯有江风卷起浪涛，拍打着岸边嶙峋的礁石，发出空洞而沉闷的回响，如同巨兽垂死的呜咽。
一艘巨大的、悬挂着明黄龙旗和“淮北盐运司”官幡的楼船，如同江面上唯一的巨兽，破开浑浊的浪涛，缓缓驶向远方。船身吃水极深，沉重的船体在江水中犁开一道深沟，显露出舱内满载的货物——那是足以供应半壁江山的官盐！船头甲板上，身着号衣的盐丁持刀肃立，眼神警惕地扫视着空旷的江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
江岸一侧，一片茂密的、在寒风中摇曳着枯黄芦花的芦苇荡深处。
苏听雪静静地伫立着。
她依旧是一身素净得近乎刺眼的月白袄裙，左臂的伤口在粗糙包扎下隐隐作痛，深入骨髓的麻痹感并未完全消退。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鸾台雷暴反噬留下的七窍暗金血痕虽己淡去，却如同烙印般刻在肌肤深处，在残阳的余晖下更显几分妖异与脆弱。江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拂过脸颊，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水腥气。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箭矢，穿透摇曳的芦苇，死死钉在江心那艘缓缓行驶的官船之上。那艘船，如同一条贪婪的巨蟒，吞噬着本该属于苏家、属于无数盐商、属于千万百姓的盐利！安乐公主李璇玑的爪牙，正借着这艘官船，将淮北盐引彻底垄断，如同一条无形的绞索，死死扼住了江南盐道的咽喉！
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在苏听雪的心底疯狂噬咬。她缓缓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右手。掌心之中，静静躺着一枚龙眼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诡异暗青色、如同深海淤泥般粘稠的蜡丸。蜡丸表面，布满了细密扭曲、如同血管脉络般的暗红色纹路，散发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浓烈铁锈腥甜和深海腐朽气息的诡异味道。
引鲨香！
《天香秘谱》中记载的诡谲奇香之一！非毒非药，其性至阴至寒，遇水则融，其味如千年沉船深处渗出的、混合了尸骸与铁锈的腐朽血气！此香一旦入水，其气弥散，可引方圆十里水域内一切嗜血凶物为之疯狂！如同为深海巨鲨点燃的引路烽火！
苏听雪沾着七窍残留血痕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冰冷杀意，拂过那枚暗青色的蜡丸。蜡丸表面的暗红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她指尖下微微蠕动。
残阳如血，将她的身影在摇曳的芦苇丛中拉得细长而孤寂。
就在官船即将驶过这片芦苇荡的瞬间——
苏听雪眼中寒光爆射！
她沾血的指尖猛地用力！
“噗！”
暗青色的蜡丸应声而碎！
一股粘稠如墨汁、散发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朽血腥气的暗青色液体，瞬间从碎裂的蜡丸中涌出，沾染在她苍白的指尖！
没有丝毫犹豫！
苏听雪沾着那暗青色粘液的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入冰冷的江水之中！
五指如钩，狠狠一搅！
“滋——！”
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可闻的、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声响！
那粘稠的暗青色液体在触碰到江水的瞬间，如同拥有了生命般，迅速溶解、扩散！一股无形无质、却带着浓烈腐朽血腥气息的奇异波动，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以她的指尖为中心，猛地向西面八方扩散开来！瞬间融入浑浊的江水之中！
这股波动扩散的刹那——
“哗啦——！！！”
原本还算平静的江面，毫无征兆地掀起了滔天巨浪！
浑浊的江水如同沸腾般剧烈翻滚！无数巨大的、漆黑如墨的阴影，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鲨群，从江底深处、从两岸礁石缝隙中、从浑浊的水流漩涡里，疯狂地汇聚而来！它们破开水面，带起冲天水柱！露出水面的是一个个身形佝偻、皮肤覆盖着滑腻青苔、面目模糊不清、唯有一双双眼睛闪烁着嗜血红光的——水鬼！
这些水鬼并非真正的鬼魅，而是常年盘踞在淮水险滩、以劫掠过往商船为生的亡命水匪！他们水性极佳，凶残成性，如同附骨之疽！此刻，却被那“引鲨香”散发出的、如同最鲜美诱饵般的腐朽血腥气息彻底点燃了凶性！
“嗷——！！！”
为首一个身形最为魁梧、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水匪头目，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他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江心那艘满载官盐的巨船，如同看到了最肥美的猎物！他猛地一挥手中锈迹斑斑的鱼叉！
“杀——！！！”
“抢盐！抢船！”
“嗷嗷嗷——！！！”
无数水鬼发出疯狂的嚎叫，如同下饺子般纷纷跃入浑浊的江水中，手脚并用，如同最敏捷的食人鱼，朝着那艘巨大的官船疯狂扑去！浑浊的江面瞬间被密密麻麻、如同蚁群般的人头覆盖！
官船之上，瞬间大乱！
“敌袭！敌袭！”
“是水鬼！淮水帮的水鬼！”
“放箭！快放箭！”
盐丁们惊恐的呼喊声和尖锐的哨音刺破江面的死寂！弓弦崩响，箭矢如雨点般射向江面！然而，那些水鬼如同滑溜的泥鳅，在浑浊的江水中时隐时现，箭矢大多落空！即便有射中的，也无法阻止他们疯狂的扑击！
“砰！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不断响起！水鬼们用简陋的凿船工具，甚至用身体狠狠撞击着官船厚重的船体！更有悍不畏死者，如同壁虎般攀附上船舷，挥舞着锈蚀的刀斧，与船上的盐丁展开了血腥的肉搏！
惨叫声、怒吼声、兵刃碰撞声、船体被凿击的闷响……瞬间打破了江面的死寂！鲜血如同廉价的染料，泼洒在浑浊的江水中，迅速晕染开来，将夕阳的残红染得更加刺目！
混乱之中，无人注意到。
官船那吃水极深的船底，靠近龙骨的位置。
几道极其隐蔽的、如同被某种腐蚀性液体灼烧过的暗青色痕迹，正悄然无声地、如同活物般在冰冷的船板上蔓延、渗透！那正是“引鲨香”溶解后残留的印记！它所散发出的、那如同千年沉船尸骸般的腐朽血气，正是吸引这些水鬼疯狂的根源！
苏听雪站在芦苇丛中，江风卷起她素白的裙裾。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江心那场血腥的厮杀，看着官船在无数水鬼的疯狂攻击下剧烈摇晃，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的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唯有那深不见底的墨色瞳孔深处，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火焰。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巨兽骨骼断裂般的恐怖巨响，骤然撕裂了江面的喧嚣！
官船那巨大的船体，在无数水鬼悍不畏死的凿击和疯狂撞击下，终于支撑不住！靠近船尾的侧舷木板，如同脆弱的蛋壳般轰然碎裂！一个巨大的、足以容纳数人并行的破洞赫然出现！
浑浊的江水如同决堤的洪流，带着巨大的轰鸣声，疯狂地涌入船舱！
“船破了！进水了！”
“快堵住！堵住啊！”
“救命！救……”
绝望的呼喊声瞬间被汹涌的江水吞没！巨大的官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倾斜！船上的盐丁和水鬼如同下饺子般纷纷落水，在浑浊的江水中挣扎、惨叫，随即被巨大的漩涡和疯狂的水鬼拖入江底！
船体断裂！巨浪滔天！
沉重的盐袋被汹涌的江水从破洞中疯狂地冲刷出来！如同下了一场白色的暴雨，噼里啪啦地砸落在浑浊的江面上，溅起巨大的水花！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垂死挣扎的血色，泼洒在这片混乱而血腥的江面上。落水的盐袋在血水与浊浪中沉浮，白色的盐粒迅速溶解，将周围浑浊的江水染成一片诡异的乳白色。
苏听雪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穿透混乱的江面，死死锁定在那些漂浮的盐袋之上。
就在官船彻底倾覆、沉入江心的刹那——
一个被江水冲刷得几乎散开、麻布被撕裂大半的盐袋，在翻滚的浊浪中猛地一沉，随即又被浪头托起！
就在那麻布撕裂的破口处！
借着夕阳最后一点如血般的残光！
一个清晰的、由靛青色染料印染的、边缘带着火焰纹路的——
残缺虎符印记！
赫然烙印在盐袋内层那尚未被完全浸湿的粗麻布上！
那印记的形状、纹路……与金殿之上、御书房中出现的兵符残片，如出一辙！
裴家徽记！
苏听雪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最冰冷的毒针刺中！
她死死盯着那个在浊浪中沉浮、即将被彻底淹没的盐袋，盯着那个刺眼的残缺虎符印记！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惊骇、难以置信和深入骨髓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
江风呜咽，卷起血腥与咸腥的气息，吹动她素白的衣袂。
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亮被浓重的黑暗吞噬。唯有江心那艘倾覆巨船的残骸在浊浪中缓缓下沉，发出最后的、如同呜咽般的呻吟。漂浮的盐袋在血水中沉浮，那个残缺的虎符印记，在浑浊的江水中一闪而逝，如同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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