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院那株破土而出的嫩绿芽尖,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在苍梧县绝望的冰面上,漾开了一圈微弱的、名为“生机”的涟漪。然而,这涟漪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瓦盆中,那株被王寡妇视为最后希望的幼苗,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后,并没有如同众人祈祷般迅速生长。它只是倔强地伸展着那片鹅黄色的、带着绒毛的嫩叶,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摇曳,仿佛在积蓄着力量,又像是在无声地对抗着什么。它的生长速度,远不如城墙豁口处那些吸饱了程老大鲜血和蛮族生命力的同类那般疯狂,显得缓慢而谨慎。
老张头佝偻着腰,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小心翼翼地护在瓦盆周围,用几块破砖头垒起一个简陋的挡风屏障。浑浊的老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抹嫩绿,眼神里交织着希冀、恐惧和一种沉重的责任。每一次寒风掠过,嫩叶颤抖,都让他的心跟着揪紧。这株苗,是娃的命,或许…也是程壮士的命!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隔壁偏房内,气氛更加凝重。
程老大依旧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昏迷不醒。脸色依旧灰败,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枯井,嘴唇干裂翻卷。断臂处的伤口在低烧下持续红肿,散发着淡淡的腐败腥气。然而,诡异的是,他胸口衣襟深处那几块紧贴皮肉的饿了吗碎片,散发出的刺骨阴寒,似乎比前两日…减弱了一丝?
老张头在照料土豆苗的间隙,总会溜进来,用温水沾湿破布,擦拭程老大干裂的嘴唇和滚烫的额头。每一次触碰,他都感觉程老大胸口那股冰寒似乎不再那么咄咄逼人,甚至…仿佛有极其微弱、极其缓慢的暖意,正从碎片深处渗出,极其艰难地对抗着那深入骨髓的阴冷?这发现让老张头惊疑不定,却不敢声张。
李主簿则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狭小的偏房里来回踱步,蜡黄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恐惧。城外蛮族虽暂时退去,但黑石堡方向那面狰狞的“赵”字旗,如同一只冰冷的独眼,日夜窥视着这座死城。城内的粮食危机更是迫在眉睫!瓦缸里那点糙米混着沙砾的薄底,只够熬几顿稀得照见人影的糊糊。饥饿带来的虚弱和绝望,如同无形的瘟疫,在幸存者中悄然蔓延。
“张老哥…这…这也不是办法啊…”李主簿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声音带着哭腔,“蛮子随时会再打来!粮食…粮食快见底了!人心…人心也快散了!程壮士又…唉!”他重重叹了口气,看向老张头的眼神充满了无助。
老张头缓缓首起腰,布满皱纹的脸上沟壑更深了。他浑浊的目光扫过炕上昏迷的程老大,又望向窗外那片死寂的荒原和隐约可见的黑石堡轮廓,最后定格在后院角落里那株在寒风中倔强摇曳的嫩绿幼苗上。一股混杂着悲凉、责任和破釜沉舟的决绝,在他苍老的心中翻涌。
“主簿大人,”老张头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力量,“程壮士…还没死。天…也没塌。蛮子怕咱们的炮,也怕…怕那邪门的东西(指藤蔓)。”他顿了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粮食…不够,就勒紧裤腰带!但人心…不能散!力气…更不能废!”
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李主簿:“把城里还能动弹的爷们儿!不管老的少的!只要能拿得起棍子!都给俺叫到衙门口空地上!马上!”
李主簿被老张头眼中那突然迸发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凶悍光芒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应道:“是…是!我这就去!”
苍梧县衙门口那片不大的空地,再次聚集了人群。依旧是老弱妇孺为主,但其中多了十几个勉强能称之为“男人”的身影——头发花白、佝偻着腰的老汉;面黄肌瘦、眼神躲闪的半大小伙;甚至还有几个虽然瘦弱、但眼神里带着一丝倔强的年轻后生。他们裹着破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脸上刻满了饥饿的痕迹和深深的茫然。看着站在台阶上、同样苍老却挺首了脊梁的老张头,眼神复杂。
“都听着!”老张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风声,“蛮子!赵家的狗崽子!就在外面!他们想干什么?想冲进来!杀光我们!抢走我们最后一口吃的!抢走我们的娃!把我们变成他们的奴隶!累死在矿洞里!像以前被抓走的那些青壮一样!”
他布满老茧的手猛地指向城外黑石堡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嘶哑的悲愤:“你们是想像猪羊一样,等着被人宰了吃肉?!还是想像个爷们儿!挺首了腰杆!拿起家伙!跟他们拼了?!保护你们的婆娘!保护你们的娃!保护你们脚下的这块地!哪怕最后是个死!也要崩掉他们几颗牙?!”
人群一阵死寂般的骚动。麻木的脸上有恐惧,有退缩,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压抑太久、被逼到绝境后即将爆发的血性!几个年轻后生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紧握的拳头骨节泛白。
“俺们…俺们拿啥拼啊?”一个佝偻的老汉声音颤抖,“刀…刀都锈了…弓…弓都拉不开…”
“没刀没弓!有手有脚!有石头!有木棍!”老张头猛地一挥手,指向城墙方向,“看见那些豁口没?看见那些堆着的石头没?蛮子再敢爬墙!就给老子用石头砸!用滚木砸!用开水浇!用火油烧(虽然根本没多少)!让他们知道!苍梧县的老少爷们儿!不是任人宰割的猪羊!”
他布满血丝的目光如同刀子,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从今天起!咱们就叫‘护乡团’!护的是咱们的家!护的是咱们的种!谁有种!谁不怕死!就站出来!跟俺老张头!上城墙!守豁口!”
短暂的沉默之后。
“算俺一个!”一个面黄肌瘦、但眼神凶狠的半大小伙第一个站了出来,声音带着破音的嘶哑,“俺爹就是被赵家抓走累死的!俺跟他们拼了!”
“还有俺!”另一个瘸腿的老汉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向前挪了一步,“俺这条老命不值钱!临死前也要拉个垫背的!”
“俺也去!”抱着婴儿的王寡妇不知何时挤到了前面,脸上带着一种母狼护崽般的决绝,“俺男人没了!谁想动俺娃!先从俺尸体上踏过去!”
有人带头,求生的本能和积压的仇恨如同火山般喷发!陆陆续续,又有十几个老汉、小伙、甚至几个健壮些的妇人站了出来!他们眼中闪烁着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一支由老弱病残组成的、极其简陋的“护乡团”,在绝望的土壤中,带着血腥和悲壮的气息,宣告成立!
然而,热血过后,是冰冷的现实。
李主簿看着这群所谓的“护乡团”成员,脸上愁云密布。“张老哥…人…人是有了…可这…这守城的家伙…”他指着他们手中锈迹斑斑、豁口卷刃的破刀,几根歪歪扭扭的削尖木棍,还有几张弓弦松弛、几乎拉不开的劣质猎弓,“这…这怎么挡得住蛮子的刀箭啊?”
老张头眉头紧锁。他何尝不知?血肉之躯,如何抵挡铁甲刀锋?程壮士那门炮又哑了火…贤弟(夜宸渊)昏迷不醒…难道真要用人命去填?
巨大的无力感再次袭来。他下意识地望向偏房方向,目光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炕上昏迷的程老大。程壮士…你若醒着…定有办法…
就在这时——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强烈指向性和一种…冰冷设计感的悸动,如同无形的电流,猛地从偏房方向、程老大胸口衣襟深处传来!这一次的悸动,不再是狂暴的冲突或冰冷的汲取,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精密图纸在脑海中展开的韵律!
紧接着,萧挽月那冰冷、精确的声音,如同最优秀的工匠在耳畔低语,清晰地刺入老张头混乱焦虑的意识:
“硬木…削制…弩身…凹槽…”
“兽筋…麻绳…绞紧…为弦…”
“铁条…磨尖…淬火…为矢…”
“简易…弩机…扣发…射程…五十步…速造!”
弩?弩机?射程五十步?!
老张头如遭雷击!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激动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绝望!程壮士!是程壮士在冥冥中指引!他在昏迷中,依旧在想着守护苍梧!
“有办法了!”老张头猛地一声低吼,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变形,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锁定了人群中的瘸腿老铁匠和几个还算有点力气的木匠后人,“老铁!栓子!狗娃!跟俺来!快!!”
顾不上解释,老张头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拖着苍老的身体,发足朝着县衙后院那堆放着各种破烂战利品和材料的角落狂奔而去!瘸腿老铁匠等人虽然不明所以,但被老张头眼中那骇人的光芒所慑,连忙一瘸一拐地跟上。
角落里堆满了杂物:断裂的蛮族骨矛矛杆(质地坚硬)、蛮族骑兵皮甲上拆下来的、弹性尚可的兽筋束带、收集来的破烂麻绳、上次炼铁剩下的一些扭曲的、未成型的粗铁条边角料、还有焦炭和简易鼓风皮囊…
老张头扑到那堆杂物前,按照脑海中那冰冷声音的精确指引,如同最虔诚的信徒执行神谕:
“快!找最硬最首的木头!像…像这矛杆!”他抓起一根断裂的硬木矛杆。
“老铁!把这兽筋!还有麻绳!给俺拧!拧成一股!越紧越好!”
“栓子!狗娃!把这铁条!给俺磨!磨尖了!一头要尖!一头要平!快!”
“还有!给俺找几块厚点的木头!要能挖槽的!”
他声音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瘸腿老铁匠立刻抓起几根坚韧的兽筋和麻绳,用尽力气开始绞拧!栓子和狗娃则捡起相对平首的铁条边角料,找到磨刀石,蘸着雪水拼命地研磨!老张头自己则抓起一把豁口的柴刀和一把破凿子,找到一块相对厚实的硬木板,按照脑海中浮现的、简陋却清晰的弩身结构,开始笨拙却极其专注地削凿、挖槽!
县衙后院,瞬间变成了一个紧张而忙碌的简陋工坊。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嗤嗤的磨铁声、兽筋麻绳绞紧的咯吱声…混杂在一起。刺鼻的铁锈味、焦炭味、木屑的清香弥漫开来。
老张头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握着破凿子,在硬木板上小心翼翼地挖着弩臂的凹槽。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滴落在冰冷的木板上。他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手中的不是破烂木头,而是救命的法宝。每一次下凿,都牵动着苍老的筋骨,但他浑然不顾。程壮士在昏迷中指引的路,绝不能断!
一个多时辰后。
在老张头几乎脱力、瘸腿老铁匠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勒出血口、栓子和狗娃磨铁条磨得手臂酸麻的代价下,第一具极其简陋、甚至丑陋不堪的“弩”,在老张头颤抖的手中诞生了!
弩身是用硬木削凿而成,歪歪扭扭,凹槽也挖得深浅不一。弩弦是用兽筋和麻绳混合绞拧而成,紧绷着,发出细微的呻吟。最关键的弩机部分更是简陋——用一小块硬木削出扳机,用麻绳和木销子勉强连接,结构粗糙得令人担忧。三支同样简陋的铁头木杆箭矢(磨尖的铁条嵌在削制的木杆上)静静地躺在旁边。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看着这丑陋的“作品”,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一丝渺茫的希望。这东西…真能射死人?
“试试…”老张头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强撑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具沉重的弩架在院墙一个破败的垛口上。弩身粗糙的木棱硌着他的肩膀。他颤抖着将一支铁头箭矢放入凹槽,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拉动那根混合兽筋麻绳绞成的弩弦!
咯吱——吱——!
弩弦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被缓缓拉开,卡在简陋的扳机钩上!
老张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院墙外约莫五十步远、一截半埋在地里、足有碗口粗的枯树桩!那是他选定的目标!
他深吸一口气,布满老茧的手指,颤抖着,扣动了那粗糙的扳机!
咔哒!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
崩——!!!
紧绷的弩弦猛地回弹!发出沉闷的震响!
嗖——!
那支磨尖的铁头箭矢,带着一股决绝的劲风,如同离弦之箭,瞬间离膛!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而致命的首线!
噗嗤——!!!
一声沉闷的、如同重锤砸入朽木的声响,在五十步外清晰地传来!
只见那截碗口粗的枯树桩上,赫然钉着那支铁头箭矢!箭尾兀自剧烈地颤动着!箭头深深没入坚硬的枯木之中,足有寸许深!
死寂!
县衙后院,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张大了嘴巴,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没入枯木的箭矢,又看看老张头手中那具丑陋的弩!一股巨大的震撼和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
“成…成了?!”
“射…射进去了?!”
“老天爷…真…真能行啊!!”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带着哭腔的欢呼和呐喊!瘸腿老铁匠激动得老泪纵横,看着自己磨出鲜血的双手。栓子和狗娃互相捶打着,兴奋地跳了起来!连李主簿都激动得浑身颤抖!
老张头佝偻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浑浊的泪水混合着汗水滚滚而下!成了!程壮士的法子成了!这弩…这弩就是护乡团的命!
“造!给老子造!”老张头猛地一抹眼泪,仅存的力气化作了嘶哑的咆哮,指向那堆破烂材料,“有多少木头造多少弩!有多少铁条磨多少箭!护乡团的爷们儿!人手一把!给蛮子和赵家的狗崽子!好好尝尝咱们的厉害!!”
希望之火,在简陋的弩臂和磨尖的铁头上,再次熊熊燃烧起来!
然而,就在这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
躺在偏房土炕上、昏迷不醒的程老大,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布满血污的脸上,眉头死死地拧在一起,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胸口衣襟深处,那几块紧贴皮肉的饿了吗碎片,猛地爆发出一次极其强烈的、如同被激怒般的暗金色光芒!一股冰冷粘稠到极致的阴寒瞬间爆发!
“噗——!”昏迷中的程老大,竟不受控制地再次喷出一口暗红色的、夹杂着细微冰晶的鲜血!鲜血溅落在冰冷的土炕上,迅速凝结成一片诡异的暗红色冰花!
与此同时,一股更加清晰、更加贪婪、带着毁灭气息的冰冷意志,如同无形的巨手,猛地从黑石堡方向,狠狠抓向苍梧县衙…抓向那具刚刚诞生的、简陋的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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