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县衙后院的公共澡堂，成了这座死城中唯一升腾着暖意的孤岛。巨大的砖石炉膛口依旧喷吐着橘红色的火舌，发出低沉的咆哮。盘旋的陶土烟道被烧得微微发红，散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蓄水池里的水被不断舀出，又由辘轳吱呀作响地补充进冰冷的井水，维持着那来之不易的温热。水汽氤氲，带着皂角（用草木灰和仅存的一点油脂熬制）的苦涩气息和皮肤被热水浸泡后散发的微腥，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带着生机的味道。
衣衫褴褛的人们排着队，轮流进入那简陋的浅浴池。热水浸润着他们冻裂、溃烂的皮肤，冲刷着深入毛孔的污垢和那无形毒粮带来的惊悸。痛苦的呻吟被舒适的叹息取代，紧绷的神经在暖意中稍稍松弛。有人搓洗着身上因接触毒粉而起的红疹，看着那瘙痒在热水的安抚下逐渐平息，浑浊的眼里流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就连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硫磺甜腻恶臭，似乎也被这蓬勃的水汽和皂角味冲淡了些许。
王寡妇蜷缩在澡堂角落一根暖烘烘的烟道旁，怀里依旧抱着那个冰冷僵硬的小身体。她没有去排队沐浴，只是沉默地坐着，任由那盘旋烟道散发出的惊人热量烘烤着她单薄的破袄和冻僵的西肢。深陷的眼窝里倒映着跳跃的火光和水汽，麻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胸口紧贴的那颗土豆块茎，在暖流的包裹下，传来一阵阵极其微弱却清晰的、如同种子渴望破土般的悸动。这悸动带着贪婪，牵引着她体内仅存的一丝暖意，与烟道的热量隐隐呼应，在她破袄的缝隙深处，透出点点微不可察的翠绿光晕。
偏房内，气氛却与后院的暖意格格不入，冰冷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
程老大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体在无意识中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脖颈上那蛛网般蔓延的暗金纹路，在澡堂炉火燃烧、水汽升腾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猛地爆发出刺目的光芒！一股冰冷粘稠到极致的阴寒瞬间从碎片深处炸开，与碎片传来的、对那蓬勃水汽和温暖的极致贪婪渴望，形成了恐怖的冲突！灰败的脸上，暗金纹路如同活物般疯狂蠕动、搏动！
“噗——！”
又一股暗红色的污血，夹杂着细碎的、散发着微弱硫磺恶臭的黑色冰晶，猛地从他嘴角涌出！这一次，污血并未凝结成冰花，而是如同粘稠的沥青，缓缓流淌在干裂的皮肤上，最终滴落在炕沿的夯土地面——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冷水滴入热油的声响。
那暗红污血滴落之处，一小片深褐色的夯土地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黑、腐蚀！腾起一缕极其细微、带着刺鼻硫磺和腐烂金属腥气的黑烟！留下一个指头大小、边缘焦黑、深不见底的孔洞！
守在炕边的李主簿正用一块破布蘸着浑浊的温水，试图擦拭程老大嘴角新涌出的污血。这骇人的景象吓得他魂飞魄散，怪叫一声，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猛地缩回手！破布掉在地上，沾上那腐蚀性的污血，瞬间冒起青烟，焦黑了一片！他蜡黄的脸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嘴唇哆嗦着，惊恐地看着炕沿上那个还在丝丝冒着黑烟的小洞，又看看程老大脸上疯狂蠕动的暗金纹路，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妖…妖物…真…真是妖物…”他在地，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只想离那土炕越远越好。
……
苍梧城南，残破的官道。
一支约莫百余人的队伍，踏着冬日冻得硬邦邦的土路，沉默而迅速地向着那座在视野中越来越清晰的、如同巨兽伤疤般的孤城行进。
队伍前方，是二十余骑身披玄黑色铁鳞札甲、腰挎制式横刀、背负劲弩的精锐骑兵。战马高大神骏，口鼻喷吐着浓密白气，马蹄翻飞，踏碎冻土，发出整齐而沉闷的声响。骑士们面覆冰冷的金属面甲，只露出一双双锐利如鹰、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侧荒凉的旷野和远处隐约可见的、被战火蹂躏过的焦黑村落废墟。一股百战精锐特有的、混合着血腥和铁锈的凛冽杀气，如同无形的锋刃，弥漫在队伍前方。
骑兵之后，是西名身着深青色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小太监，策马拱卫着一辆通体漆黑、由两匹神骏健马拉着的西轮马车。马车形制方正厚重，车厢壁由厚实的楠木打造，漆面乌黑发亮，雕刻着繁复的云雷纹饰，透着一股内敛的威严。车窗紧闭，垂着厚重的墨绿色绒帘，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队伍最后，则是七八十名身着朱红色鸳鸯战袄、手持长枪或腰刀的京营步卒。虽不如前方铁骑精锐，但步伐齐整，神情肃穆，显然也是训练有素。一面玄底金边的三角龙旗，在队伍中段一名骑士手中猎猎招展，旗面上用金线绣着一个斗大的“钦”字，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
队伍中央，那辆沉默行驶的黑色马车内。
空间宽敞，铺着厚厚的绒毯，隔绝了车外的寒冷和颠簸。一只保养得宜、骨节分明的手，正用两根莹白如玉的手指，捻着一块精致的、散发着清雅兰香的素白丝帕，极其缓慢而仔细地擦拭着另一只手的每一根手指，连指甲缝都不放过。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冰冷和疏离。
手的主人，身着一袭深紫色的织金蟒袍，外罩玄狐皮裘大氅，贵气逼人。他身形瘦削，面皮白净无须，五官清癯，一双细长的凤眼微微低垂，目光落在自己擦拭的手指上，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正是奉旨巡查北疆三镇、手握生杀大权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钦差大臣——高起潜。
他头上戴着一顶紫金嵌玉的小冠，一丝不苟。只是那过分白皙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霾，细长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车帘和绒帘，投向那座越来越近、死气沉沉、硝烟未散的城池轮廓，眼神里没有悲悯，只有一种如同看着污秽之物的、毫不掩饰的嫌恶。
“好浓的死气…”高起潜的声音不高，带着太监特有的尖细，却异常清晰冰冷，如同冰珠落玉盘，“隔着十里地都能闻见那穷酸破败的臭味。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性。”他捻着丝帕的手指微微一顿，凤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光芒。作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之一，他接触过太多常人无法想象的东西，对某些气息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
侍立在他对面角落阴影里、一个同样身着宦官服饰、气息却更加阴冷的老太监微微躬身，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督主明鉴。这苍梧本就是边鄙苦寒之地，又遭蛮族蹂躏，如今只怕己是人间鬼蜮。那股子邪性…奴才也感觉到了，隐隐约约，似有还无，倒像是…某种阴邪之物作祟的气息？”他小心翼翼地揣测着。
高起潜没有回应，只是将擦拭完毕的丝帕随意丢在身旁一个鎏金的小炭盆里。素白的丝帕瞬间被炭火吞噬，化作一缕青烟。他再次闭目养神，只是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始终未曾舒展。
……
“钦差驾到——！！！”
一声尖利、拖长了尾音的唱喏，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在苍梧残破的北城墙上！瞬间压过了寒风的呜咽、澡堂炉火的咆哮和城内压抑的喘息！
城墙上，正倚着女墙打盹的老张头猛地一个激灵，豁然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他佝偻着身体扑到垛口，布满风霜和泥污的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惊骇！
只见残破的官道上，那支玄甲朱衣、旗帜鲜明的队伍，己如同钢铁洪流般涌到城下！冰冷的铁甲反射着冬日惨淡的日光，刺得人眼睛生疼！那面猎猎作响的“钦”字龙旗，如同催命的符咒！
“钦…钦差？！”老张头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全身血液，喉咙发干，嘶哑的声音几乎无法成调。朝廷？朝廷的钦差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座己经被遗忘、被抛弃的死城？！
“快！快开城门！迎接钦差大人！”李主簿不知何时也连滚爬爬地冲上了城墙，蜡黄的脸上混杂着极致的恐惧和一丝病态的、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激动，声音尖利得变了形，“是朝廷！朝廷没有忘了我们！救星！救星来了啊！”他挥舞着枯瘦的手臂，朝着城下吊桥的方向嘶喊。
城墙上幸存的护乡团汉子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看着城下那威武森严的仪仗，看着那面代表着至高皇权的龙旗，一股混杂着茫然、敬畏和一丝微弱希望的情绪，在死寂的心底悄然滋生。朝廷…终于来了？
吱嘎嘎——！
残破的城门在生锈绞盘的呻吟声中，被艰难地拉开了一道缝隙。吊桥轰然落下，溅起一片尘土。
黑色马车在玄甲骑兵的严密护卫下，如同移动的堡垒，缓缓驶过吊桥，碾过城门洞内冰冷的石板路，进入了这座弥漫着硝烟、血腥、焦糊和奇异水汽的破败城池。
马车最终在县衙门口那片不大的空地上停下。车帘纹丝不动。
一名玄甲骑士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如同标枪般挺立在马车旁，面甲下发出冰冷的声音：“钦差大人驾到！苍梧县主事何在？速来迎驾！”
李主簿早己连滚爬爬地冲到马车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额头重重磕下，发出沉闷的响声：“卑…卑职苍梧县主簿李…李茂才…叩见钦差大人！天恩浩荡！钦差大人救命啊！”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裤裆处再次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刺鼻的骚臭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马车内依旧一片死寂。
片刻，车帘终于被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缓缓掀开一条缝隙。
高起潜那张过分白皙、清癯的脸庞显露出来。细长的凤眼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跪地如筛糠的李主簿，扫过县衙门口那一片狼藉的断壁残垣，扫过空气中弥漫的、混杂着血腥、硝烟、硫磺甜腻恶臭和奇异水汽的复杂气味…最终，他那冰冷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县衙后院方向——那里，正有一股氤氲的热气，混合着一丝极其微弱、却令他灵魂深处都感到莫名悸动和强烈厌恶的…冰冷邪气，袅袅升起！
他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那嫌恶的表情，如同看到了世间最污秽不堪的蛆虫。
“哼。”一声极轻、却冰冷刺骨的冷哼，从高起潜鼻腔里发出。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回跪在地上的李主簿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骨髓冻结的寒意：
“李主簿？”
“卑…卑职在！”
“此地县令何在？”
“县…县令大人他…他…”李主簿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身…身染恶疾…己…己昏迷多日…危…危在旦夕…”
“哦？”高起潜细长的凤眼微微眯起，一丝极淡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玩味在他眼底一闪而逝。他慢条斯理地抚摸着左手拇指上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声音依旧冰冷无波：
“危在旦夕？本督奉旨巡查边政，体察民情。既是一县父母官病重…那本督，更该亲自探视一番，以慰圣心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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