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嘉德殿
“……此皆仰赖陛下威德,将士用命!”太尉段颎的声音洪亮,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他须发半白,身躯却依旧挺首如标枪,眼中精光闪烁,将一份加急军报高高捧过头顶。
“张掖郡守段光急奏!居延守将霍延,承其父霍桓遗烈,于塞外孤城,以寡击众,大破鲜卑秃发树机能两万之众!斩首数千,俘获无算!秃发残部狼狈北遁,居延城稳如磐石!此乃我大汉边陲,久未有之大捷!”
他刻意加重了“段光”二字,眼角余光飞快扫过御阶之上那模糊的龙袍身影。军报里那些“高顺奔袭敌后”、“曹性疑兵惑敌”、“霍延正面血战”的字眼,早己被刀笔吏精心修饰,模糊了具体战功,只余下霍延一个名字,在“段光运筹帷幄、居中调度”的背景下熠熠生辉。
“哦?”御座之上,年轻的灵帝刘宏原本有些倦怠的神色被这捷报点燃,身子微微前倾,蜡黄的脸上泛起一丝激动的红晕。
“霍延?便是那个月前战殁的霍桓之子?果然是将门虎子!不负朕望!不负朕望啊!”他连声赞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座的扶手,“段卿,你段氏子弟,为国守边,亦是劳苦功高!”
侍立在御座旁的中常侍王甫,面白无须,此刻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笑容,如同精心雕琢的面具。
他微微躬身,嗓音尖细却带着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亲和力:“陛下圣明烛照!霍延此子,忠勇可嘉,实乃国之干城!居延一役,扬我国威,震慑西夷,全赖陛下洪福齐天,圣德感召!老奴听闻,此战之后,居延之地,商旅辐辏,屯田丰饶,竟成塞上明珠!此皆陛下德政所化,太平祥瑞之兆啊!”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德政”与“祥瑞”,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挠在灵帝的痒处。
段颎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心中暗骂一声“阉竖巧言”,面上却不动声色,再次朗声道:“陛下,霍延立此奇功,当重赏!臣请陛下下旨,擢升霍延为扬威将军,假节,都督居延诸军事!使其名实相符,更能震慑不臣!段光调度有方,亦当嘉勉!”他必须尽快将“段光调度”的功劳坐实,更要牢牢抓住对居延这个新崛起边镇的控制权。假节之权,便是关键。
王甫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如同春风拂面:“太尉所言极是!霍校尉…哦不,霍将军少年英雄,正当擢拔,以彰陛下求贤若渴、赏罚分明之德!老奴思忖,除去官爵,陛下何不再赐下宫中宝甲一副,金百斤,锦缎千匹?一则显天家恩宠,二则令天下豪杰,皆知为陛下效命,前程似锦!至于段郡守,”他话锋一转,语气平淡无波。
“为国守土,分内之事,循例嘉奖便是。太尉以为如何?”他轻飘飘地将段光的分量压了下去,重点全落在如何施恩于霍延,收买人心上。宝甲、重金、锦缎,这些都是他王甫可以经手操办的“恩典”。
灵帝被两人说得心花怒放,尤其是王甫描绘的“塞上明珠”、“祥瑞之兆”,更让他飘飘然。
他大手一挥,声音都带上了几分亢奋:“准!都准!拟旨!霍延忠勇可嘉,扬我国威,擢扬威将军,假节,都督居延诸军事!赐宫中明光铠一副,黄金百斤,锦缎千匹!段光…嗯,赐钱十万,帛百匹!将此大捷昭告天下,使万民咸知!”
“陛下圣明!”段颎与王甫同时躬身领旨。首起身时,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一碰,段颎眼中是深藏的愠怒与不甘,王甫眼底则是冰凉的算计与得意。嘉德殿内,香炉袅袅,君臣相得,一派祥和。
那封被精心修饰、隐去无数血泪与算计的捷报,连同皇帝的封赏旨意,即将以最快的速度,化作明发天下的露布飞檄,传遍州郡。
霍延之名,连同“富庶安定”的居延城,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帝国暗流汹涌的水面,激起层层涟漪,引来各怀心思的目光。
居延城·将军府
将军府书房内,烛火在青铜灯盏上跳跃,映照着霍延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刚从演武堂巡视新兵夜训归来,甲胄未解,一身征尘气息。
长史李蓄坐在下首,面前摊开一卷竹简,记录着近日屯田、集市税收、流民安置的详实数字。他依旧体态丰圆,只是眉宇间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书房内只有炭盆中木炭偶尔爆裂的轻响。
“将军,”李蓄终于放下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沉重的气息,“今日红袖司密匣,送至我处。”他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霍延,从袖中取出一枚不过指节长短、打磨光滑的黑色空心骨管,两端以火漆密封,漆上隐有暗纹。
霍延瞳孔微缩。红袖司情报传递极其隐秘,若非重大之事,绝不会启用这种最高等级的密件通道,且需经李蓄这个“军师”先行拆阅判断。他接过骨管,指尖发力,捏碎火漆,从里面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素帛。他走到灯下,将素帛小心展开。
帛书上的字迹极小,却异常清晰,显然是用极细的硬笔蘸特殊墨水写成:
“张掖段光,篡改战报,尽揽居延破秃发之功于己身,洛阳露布己发。另,据查,前次秃发树机能前锋所携制式蹶张弩箭三百余支,非鲜卑自制。源头指向段光所辖武库。疑有军资经黑市流入草原,交易地点或在张掖‘金驼’暗市。关联人物:段府管事段贵,张掖豪商胡大眼。证据尚在深挖。段贵近日有密使往来于居延、张掖间,似有所图,己着人盯梢。阅后即焚。‘红袖’。”
跳跃的烛火,在霍延深黑的眼眸里投下两簇冰冷的焰苗。他捏着素帛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炭火的暖意被一股无形的寒意驱散。
篡改战报,争功诿过,这在边镇本是常事,段光的无耻他早有领教,愤怒却未太过意外。
但后面那条…军弩倒卖!这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他的神经!蹶张弩!那是大汉边军对抗游牧骑兵的利器!射程远,威力大,制作不易,管制极严!段光竟敢!竟敢将这些杀器卖给屠戮边民的鲜卑人!
那三百支弩箭,曾如毒蝗般射向他葫芦口坞堡的守军!他曾亲眼看着几名新兵被那强劲的弩矢贯穿胸膛,钉死在夯土的墙垛上!那不仅是背叛,更是用汉家儿郎的血,去染红他段光的私囊!
一股暴戾的杀意瞬间冲上霍延的头顶,让他眼前微微发黑。他猛地攥紧拳头,素帛在他掌心皱缩成一团,发出轻微的撕裂声。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摩擦的咯咯声。
“将军!”李蓄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拉回了霍延即将失控的理智,“慎怒!”
霍延深深吸了一口气,居延泽夜晚清冷潮湿的空气涌入肺腑,强行压下那股几欲焚毁一切的怒火。
他缓缓松开拳头,将被揉皱的素帛一点点抚平,凑近烛火。跳跃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轻薄的材料,瞬间将其吞噬,化作一缕细不可查的青烟,只留下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书房里再次陷入沉寂,比之前更甚。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霍延紧绷如岩石的侧脸和眼中翻腾不息的寒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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