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法图麦如同一个充满好奇的探险家，全身心地投入到对居延城的了解和商业运作中。她凭借康居贵族身份和精明的头脑，很快在市舶司主事张汛那里获得了优待。
张汛对这位来自遥远康居、谈吐不凡、见识广博的“年轻商队首领”也颇为看重，亲自带她参观了市舶司的运作流程，解释了居延的商税政策、护商措施以及“丝路眼”情报网络的便利（当然，只透露了商业情报部分）。
当张汛将法图麦带到城西新建的、守卫森严的“居延纸坊”时，法图麦的震撼达到了顶点。
巨大的工坊内，热气蒸腾，弥漫着草木灰和植物纤维的独特气息。
工匠们分工明确，有的将成捆的竹竿、麦秆、稻秆砸碎；有的在巨大的石臼中奋力捶打蒸煮过的混合浆料，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最令法图麦瞪大眼睛的，是抄纸区。
工匠们手持细密的竹帘，在巨大的石砌水池中娴熟地抄起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浆液，手腕平稳晃动，然后小心翼翼地揭下湿纸页，贴在光滑的灰泥墙上晾干。
“这…这是纸？！”法图麦拿起一张己经干透、颜色呈现自然灰白、触感柔韧的纸张，难以置信地着。她见过昂贵的缣帛，也见过粗糙的莎草纸，但从未见过如此轻薄坚韧、触感舒适的纸张！关键是，看这工坊的规模和效率，产量绝对不小！
“正是。”张汛面带自豪，“此乃我居延改良之新纸，以竹、檀皮、棉絮、草秆为料，经百炼锤打、草木灰蒸煮而成。坚韧胜麻纸，成本远低于缣帛。现己用于军中文书、学堂蒙童习字，日后更将行销西方！”
成本低廉！轻薄坚韧！法图麦的商人头脑瞬间高速运转起来！她仿佛看到了这纸张在康居、在波斯、在更遥远的罗马帝国可能引发的轰动和带来的惊人利润！
这哪里是纸？这分明是流动的金币！她看向张汛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炽热和敬佩：“张主事！此乃点石成金之术！法图麦佩服之至！不知…此纸可否允我商队贩运西域？”
张汛微笑颔首：“此乃我居延与西方通商之重器，自然欢迎！具体合作细则，我们可详谈。”他心中也在盘算，康居地处丝路要冲，法图麦的商队背景深厚，正是推广居延纸、同时拓展“丝路眼”网络的绝佳合作伙伴。
离开纸坊，法图麦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居延带给她的震撼一波接着一波。
她站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中，看着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商旅在这里公平交易，看着汉军巡逻队一丝不苟地维持秩序，看着平民在“宁济坊”外排队求医…
这座城的活力、秩序、以及那些层出不穷的新鲜事物（比如市舶司门口那块写满货物价格和税率的巨大木牌），都让她这个走南闯北的康居贵族感到新奇和…向往。
傍晚，法图麦包下了城中最好客栈“悦来居”的顶层雅间。巨大的雕花木窗敞开，可以俯瞰大半个居延城。
夕阳的金辉洒在鳞次栉比的屋顶、炊烟袅袅的街巷、波光粼粼的疏勒河支流上，给这座边塞雄城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宁静的光晕。远处军营方向，隐隐传来士卒操练的号子和整齐的脚步声。
哈桑指挥着伙计，将客栈精心烹制的菜肴和从碎叶城带来的、仅存的几囊上等葡萄酒摆上桌。法图麦却没有立刻入座。
她斜倚在窗边，手中端着一杯殷红如血的葡萄酒，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与暮色中的城墙轮廓，眼神迷离而复杂。
几天来的所见所闻，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回放：巍峨的城墙，严整的军容，繁华的集市，神奇的纸张，高效的市舶司…还有，那个惊鸿一瞥、玄甲红披、如同战神般的身影。
“哈桑，”法图麦的声音带着一丝微醺的飘忽和从未有过的感慨，她轻轻晃动着杯中的液体，目光投向军营的方向，“你看到了吗？这座城…还有那个人…”
老管家哈桑看着自家小姐脸上那异样的神采，心中了然，微笑道：“少爷指的是霍将军？确实…非常之人，非常之城。”
“是啊…”法图麦仰头，将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那甘醇又带着一丝涩意的液体滑入喉咙，仿佛点燃了她胸中压抑己久的火焰。
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窗外辉煌的暮色城池，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灯光下亮得惊人，带着康居贵族特有的骄傲和一丝被征服后的狂热，用她那略显生硬却斩钉截铁的汉语，清晰无比地说道：
“嫁人…当嫁霍将军！”
话音落下，连她自己都微微一怔。随即，一抹红霞飞上她因日晒而呈现健康小麦色的脸颊，但眼中的光芒却更加炽烈。
她似乎被自己这脱口而出的宣言所鼓舞，又像是终于看清了心中那朦胧的向往，用力地点了点头，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向这座城、向那个未曾真正谋面的男人宣告。
窗外，居延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散落在大地上的星辰。城西军营的号角声悠长地响起，仿佛在回应着这来自异域贵女的、炽热而大胆的心声。
哈桑看着自家小姐在灯火下熠熠生辉的侧脸，那混合着野性、骄傲和初生情愫的光芒，让他这个老仆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碎叶城那朵带刺的野玫瑰，似乎找到了她愿意为之低头的…汉家明月。
熹平西年的春天，终于在居延泽畔站稳了脚跟。
疏勒河挣脱了最后的冰凌，裹挟着雪山融水的清冽，奔腾咆哮，滋养着两岸一望无际的黑土地。
居延城内外的广袤屯田区，尤其以红石谷葫芦口和居延泽南岸近西十万亩沃土如同巨大的棋盘，铺展在蓝天碧水之间。
号子声、牲畜的嘶鸣、农具碰撞的叮当，汇成一曲生机勃勃的春耕交响。金黄的粟种、的麦粒，带着新生的希望，被无数双粗糙而有力的手，小心翼翼地撒入黝黑的土壤。
然而，在这片祥和忙碌的景象之下，将军府议事厅内，气氛却凝重如冰。烛火跳跃，映照着霍延棱角分明的脸庞，也映照着案头那封来自“丝路眼”的加急密报——薄如蝉翼的改良居延纸上，字迹清晰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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