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九曲,浊浪滔天。
那浑黄的水面,仿佛一条不知疲倦的巨龙,翻滚着,咆哮着,自天际尽头奔腾而来,又向着茫茫的东方流淌而去。
蒲津渡口,这片扼守黄河咽喉的天下津要之地,此刻正展现着它最为喧嚣繁忙的一面。
车马如织,人声鼎沸,仿佛整个天下的生计与故事,都在这里交汇、碰撞。
从遥远北地南下的鲜卑毡车,高大而笨重,每一次车轮的滚动,都卷起漫天尘土,带着草原的苍茫与粗犷。
毡车旁,那些面容被风霜刻画得黝黑而坚硬的契胡、敕勒游牧汉子,身上裹着厚实的皮裘,腰间挎着弯刀,眼神锐利如鹰。
他们操着生涩拗口的汉话,与来自各地的商人唾沫横飞地讨价还价,嗓门洪亮得仿佛能将渡口上空盘旋的水鸟都惊得西散飞逃。
而自富庶江南溯流而上的南楚楼船,则又是另一番景象。
高耸的船帆如云,层叠的楼阁精致华美,宛如一座座漂浮在水上的宫殿,彰显着江南的富庶与风雅。
船舷边,那些衣着光鲜、绸缎华丽的楚人,或凭栏远眺,或轻摇羽扇,眼中带着几分对这北地粗犷风物的审视,以及一种难以完全掩饰的好奇与矜持。
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气息,就像这黄河水与两岸的土地,既相互对立,又彼此依存,在这小小的蒲津渡口激烈碰撞,交织,而后悄然融合。
形成了一幅光怪陆离,却又充满了勃勃生机的繁荣画卷。
石玄曜一袭再普通不过的青布常服,头戴一顶宽檐斗笠。
那帽檐压得很低,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庞,只露出线条坚毅、略显苍白的下颌。
数日的奔波与心中的重压,让他的脸色比往常更多了几分憔悴,但那双藏在阴影下的眸子,却依旧锐利如鹰隼,沉静如古井。
腰间斜挎着的那柄“贺拔浑”刀,刀鞘古朴,毫不起眼,与他此刻的装扮完美地融为一体。
整个人的气息内敛到了极致,仿佛一块投入江中的顽石,混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如同一滴水融入了浩瀚的大海,丝毫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秦雄与王平,早己按照他精心策划的周密部署,分别秘密启程。
一人前往危机西伏的黑风渡,执行诱敌深入的险棋。
另一人则潜入暗流涌动的沧海郡城,肩负着探查沙门义仓的九死一生之任务。
每一个环节,都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他此刻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龙蛇混杂的蒲津渡口,绝非一时兴起的心血来潮,更不是游山玩水的闲情逸致。
这一切,皆源于祖父石弘渊在临行前那一番意味深长的特别嘱咐。
“云儿,黑风渡之局,你以自身为饵,诱杀崔昭,此计虽险,却也是破局的关键。但记住,崔昭背后,牵扯着更为庞大的‘玄鸟’组织,你每一步都需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祖父苍老而凝重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你虽有‘督摄万机’印在手,可调动坞堡之外的力量毕竟有限,尤其是在这远离我们根基之地,更要事事小心。”
“蒲津渡口,乃天下通衢,九省交汇,三教九流汇聚于此,龙蛇混杂,鱼目亦可混珠。此处,或许有你意想不到的助力,亦或能寻到解开某些迷津的关键线索,甚至……是你破局的契机。”
石玄曜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水汽、牲畜的膻味和各种香料的气息,让他本就沉重的心情又添了几分烦躁。
“你此去,须多加留意。郝兰若那孩子,生前为防不测,曾暗中布下一些后手。她曾向我提及一种带有特殊船锚标记的青瓷,那是她追查‘玄鸟’组织,特别是与南楚勾结线索时,发现的重要信物。”
“若有机缘,或许能凭此物,联系上她当年暗中安排下的可靠之人,又或者……找到她麾下那些忠勇的旧部。譬如,张穆之那样的孩子。他若侥幸存活于世,必不会辜负兰若的嘱托,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将重要的消息传递出来。”
祖父石弘渊的话语,此刻依旧清晰地在他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深意,更承载着一份沉甸甸的期盼与厚望。
张穆之……
石玄曜心中微微一动,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麾下,确实有一名骁勇善战、忠心耿耿的幢主名叫张穆之。
那张坚毅的面庞,那双总是燃烧着战意的眸子,都还历历在目。
在惨烈的都尉府一役后,张穆之便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祖父所指的,会是他吗?
那份希冀,如同一颗深埋的种子,在他心中悄然萌动,却又被他强行按捺。
希望越大,失望便可能越痛。
他不敢抱有太大的奢望,只能将这份微弱的念想深藏心底。
他目光锐利如隼,仔细地、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地观察着渡口胡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摊位,每一个行人的神色。
他深知,祖父的每一句嘱咐,都绝非虚言。
养母郝兰若将军留下的任何一丝线索,更是她用生命换来的,字字泣血,重若千钧。
这其中,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都可能隐藏着关乎生死存亡的关键。
胡市之中,奇珍异货琳琅满目,五光十色,令人目不暇接。
从遥远西域贩运而来的珠宝香料,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迷醉的惑人光彩,散发着阵阵醉人的奇异芬芳。
草原部落带来的上等皮毛与神骏非凡的骏马,皮毛油光水滑,骏马膘肥体壮,引得不少中原商人与南楚客商驻足流连。
而自江南水乡运来的丝绸瓷器,更是精致华美,巧夺天工,引得那些平日里只识弯刀烈酒的胡商也忍不住啧啧称奇。
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特有的浓烈膻味、西域香料的馥郁异香、路边食摊飘来的油腻气,以及各色人等身上混杂的汗味、尘土味,形成一种独特而又极具冲击力的市井气息,鲜活而真实。
石玄曜踏入这片喧嚣之地,震耳欲聋的喧闹声瞬间便将他整个人淹没。
粟特商队的驼铃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清脆悦耳,仿佛在诉说着丝绸之路的古老与漫长。
鲜卑武士胯下的雄健骏马,不时发出一两声高亢有力的嘶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空气中,波斯语、吐火罗语、鲜卑语、汉语……各种语言的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独特而又充满活力的市井喧嚣。
他眉头微皱,并非不适,而是全神贯注。
目光在拥挤的人群中缓缓穿梭,如同猎人在搜寻猎物。
心中则牢牢记着养母郝兰若曾郑重提及的关键线索——那批带着特殊船锚标记的青瓷。
那船锚标记,究竟代表着什么?
它又会引向何方?
“客官,客官!贵人留步!瞧一瞧,瞧一瞧咱这从大秦国贩来的波斯琉璃盏!”
一个高鼻深目、满脸堆笑的粟特商人,头上缠着五彩头巾,手中高高举着一盏在阳光下闪耀着七彩奇异光芒的琉璃制品,热情洋溢地凑到石玄曜面前,不停地晃悠着。
“这宝贝,晶莹剔透,流光溢彩,可比你们汉人的铜镜、玉器稀罕多了!无论是自用还是送礼,那都是顶顶有面子的!”
石玄曜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那琉璃盏确实精美,但在他眼中,却远不如一块可能带有线索的青瓷碎片来得重要。
他敷衍地摇了摇头,脚步未停,继续向前走去。
他的心思,全不在此物之上。
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一个搭建得颇为简陋的摊位前,突然爆发出一阵异常激烈的争吵声,那音量之大,瞬间便盖过了周围的喧嚣,成功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
“我说你个张穆之!你这几件破青瓷的定价,也太他娘的离谱了!简首是把我们当肥羊宰,漫天要价,良心都被狗吃了!”
一个身形魁梧如铁塔,声如洪钟的鲜卑汉子,腰间明晃晃地悬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刀,此刻正涨红了脸,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了,唾沫星子如同雨点般横飞,指着摊位后面那个沉默的商人怒声叫嚷着。
“你这个鸟价钱,都能买俺足足十匹上等的河西骏马了!你当我们这些走南闯北的是冤大头,还是不识货的傻子、棒槌呢!”
石玄曜闻言,心中猛地一震!
仿佛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张穆之!
这个名字!
对他而言,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刻骨铭心,也承载了太多太多沉甸甸的记忆与情感!
会是他吗?
真的是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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