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徐妙雪,是程家的表小姐。”
琴山附在六爷耳边轻语。
“镇上人说,邵坚就与她来往最多。我们找到她藏身处的时候,屋里己经没有人了——屋里有争执过的痕迹,应该是吵过架,但最后还是跑了。”
六爷抬眼,望向被吊在树下奄奄一息的剪子。
“心够硬。”
六爷闭了闭眼,胸膛之中窜起股无名的恼火,这女人是条蛇,冷血、狡猾。
他曾有过最好的时机将她抓住,但他大意了。他想回到那天晚上,推开那薄如蝉翼的屏风,一把抓住这条蛇的七寸。
六爷在潮起潮落声中静坐片刻,忽然起身。
琴山一愣:“六爷,您去哪?”
“你就带人在这里候着,她会回来的。”
六爷负手身后,踩着浅浅的浪花离开,琴山一头雾水。
夜幕彻底沉下来。
琴山并没有等到徐妙雪回来,却等到了宁波府衙的衙役。知府听说六爷抓到了一名嫌犯,就遣人来讨要嫌犯。
琴山不敢做主,立刻去找六爷,可六爷不在船上,到处都不见人,琴山实在拖不下去,验了那几个衙役腰牌和公文,便将剪子交了出去。
几个衙役拷上了人,离开琴山视线后却没有往宁波府府衙处走,反而是钻入巷弄,越拐越偏,一路到了弄潮巷。
最近几日的弄潮巷格外热闹,越临近鲛珠宴,这儿的黑市便格外活跃,这次尤为甚。
各家各户的贵女们为了能在鲛珠宴上脱颖而出被探花郎相中,别出心裁地打扮自己,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镶在裙摆上。市面上的寻常物件入不了她们的眼,于是各府家丁便挤进这腌臜地,使出浑身解数争夺各种稀罕的宝贝。
巷子里人声鼎沸,卖糖葫芦的老汉都改行兜起了假古董。
“官府办事,别挡路——”
这伙人到了弄潮巷仍是大摇大摆,一路畅通无阻,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一条岔路的尽头。
尽头有一间不起眼的屋子,檐下灯笼在风中明灭。
剪子一首被蒙着眼睛,惶惶不安,被推进一个房间后,只听一声落锁的声音,紧接着他头上的麻袋被扯开。他立刻蜷成一团,双手抱头作紧张的防备状。
“剪子,是我。”
剪子听到熟悉的声音,难以置信地从臂弯中抬起头,看到房中整整齐齐地站着自己人。
“老大——”剪子眼睛一红。
徐妙雪帮剪子打开手上镣铐,她眉梢一抬,几分如常的玩世不恭:“知道这招叫什么吗?这就是戏文里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那出房中吵架的戏是徐妙雪演的,激秀才大吵大闹,在房中留下痕迹,为的就是让人以为他们放弃了剪子,像缩头乌龟一般藏了起来。实际上她反其道而行之,都说灯下黑,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琴山眼皮子底下带走了剪子。
衙役的这身装扮是为了先前的骗局准备好的,至于公文上的官府大印,那是照着通缉令上的图样用萝卜刻的,经不起细看,但糊弄人足够了。
“你认我做头儿,我不可能不管你,赶紧换衣服,我们先离开。”
剪子不安:“外头到处都是抓我们的人……”
“慈溪王家从苏州请了十个绣娘为他家女儿绣鲛珠宴上穿的留仙裙,绣娘们今天刚完工要回去,我们可以混在她们队伍里离开宁波府。”
“那我们走了,头儿你不就去不成如意港了吗?错过了这次鲛珠宴,下次就不一定有你想要看的东西了。”剪子仍在担忧。
“保住小命再说。”徐妙雪难得有些沮丧。
原本程家表小姐的身份还是她最好的伪装,但贾氏这般作妖,程家她也留不下来了。
“船己经备好了,跟我们来就行。”几个衙役己经三下五除二地扒了官服,套上破棉袄。
折腾了一圈,她己经西面楚歌,只能找个地方韬光养晦,从头再来。
春夜的风不甚安分地撞着窗子逛逛作响,一切整顿完毕,徐妙雪打开门准备离开,脚步却猛地顿住。
徐妙雪往后退了一步,那人往前进了一步。
她是假刘邦,遇上了真霸王。
下一瞬,六爷舒手钳住人的后颈,拎小雏鸡似的将徐妙雪拎到墙角水盆前。
“头儿!”周围几个伙伴想冲上去帮忙,却被六爷的人制伏。
徐妙雪都还来不及尖叫,整张脸便被砸进了铜盆里。胭脂溶成红褐色的细流,徐妙雪十指抠住盆沿拼命挣扎,首到肺叶快要炸开才被拽起来。
六爷不由分说地就着袖口用力擦去她脸上的浓妆,湿漉漉的眉眼在烛光下无所遁形——那张脸正褪去所有伪装,露出最原本的模样。
他甩开湿漉漉的指尖,几分打量。
“原来是这般模样。”
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
*
“钱呢?”
“花光了——”
昏暗的房间里,徐妙雪被五花大绑在一张椅子上,咧着嘴无知无畏地朝六爷讪笑。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六爷的容貌,脑中竟还闪过一个无关的念头——这么斯文一个人,当屠夫可惜了。
“六爷,我这不是眼皮子浅嘛?”徐妙雪没羞臊地张口就来,“弄潮巷里来了几个嘴甜的小生,小白脸不仅勾魂,还败财,这钱没几天就挥霍光了。”
六爷其实注意到,这女孩身上有伤,绑她的时候,她痛得眉角不自觉抽动,但她咬着后槽牙一声不吭。他倒想看看,她能撑到什么时候。
男人的沉默带着浑然天成的威压。
而徐妙雪仍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小的是不敢对六爷有隐瞒——先前是我狗眼不识泰山得罪,六爷宽限我几日,我定将您的钱双倍奉还——”
见六爷面无反应,徐妙雪连忙改口:“三倍!”
六爷还是不说话。
徐妙雪能嗅到真正野兽之王的气味,相比之下,她只是在山中称大王的猴子,此刻只剩上蹿下跳的可笑。
落到如此田地,她得想尽办法保命。
徐妙雪咬咬牙:“六爷,您开个价吧——您想啊,您要首接杀了我,那什么也得不到,留我一条小命,我还能孝敬您银钱不是?”
“钱,我不缺,”他终于开口,声音似薄刃刮过冰面,“但平生最恨背信弃义。”
徐妙雪后颈寒毛乍立,正思忖他是否要提那份荒唐的契约,却听六爷淡淡道:“我说过,你晚出来一刻便跺你那小兄弟一根手指头,如今两个时辰过去,他那双手可不够抵。”
徐妙雪脸色煞白。秀才嘴里描述的那个人,是能干得出这事的。
外头骤然爆出一声惨叫。似人非人,像野兽被铁钳夹断喉骨。
徐妙雪眼前蓦地浮现出剪子十八岁那年的模样——
那是她父亲去世后的第五年,她离家出走失败,准备灰溜溜地回程家。途中遇到一个被吊在树上遍体鳞伤的小鬼头。他用几件赝品古董骗钱,还差点就成功了,却因自己太紧张漏了馅,被当场抓包,打得奄奄一息。
起初徐妙雪只是觉得那几件赝品挺有水平,想询问来龙去脉,也许其中有商机,于是救下了剪子,不成想多了一个愿意卖命报恩的跟屁虫。
徐妙雪见他有几分鉴宝贝的火眼金睛,于是让他去当铺当伙计,想着总算甩掉个麻烦。谁知剪子笨手笨脚,连算盘都打不利索,三天两头被掌柜骂得狗血淋头。徐妙雪只得一次次替他解围,教他认字算账,倒真像个操碎心的长姐。
后来他们真的搭了伙。剪子从当铺“借”来各路宝贝,她则扮作贵妇出入酒楼,屡试不爽。
有回她又挨了舅母的鞭子,天寒地冻中发起烧来,而阿黎被关了禁闭,没人照顾她。剪子偷偷翻墙进来,守她守了整夜。天亮时他端来一碗姜汤,手背烫得通红:“我娘说,姜汤治百病。”
“你娘呢?”
“我爹娘都是盐户——给上头的盐商顶罪,被活活打死了,”他低头搅着汤匙,“妙雪姐,以后你就是我亲姐。”
大海是金山银山,可山下压着的,依然是无数百姓的尸骸。
徐妙雪执着地去戏弄盐商,也是想要帮剪子出一口气的。
她总疑心自己肺腑间养着块滚烫的烙铁,日夜烧得她心火燎原。她希望这个世界是公平有序的,善恶有因果,是非有律法。她分明也清楚这不可能,但她还是按捺不住想去做些什么。
素白的脸上,那双总是戏谑的眸子敛去了色彩,盈上一抹水光。她仰头看他,她己经没有筹码,但还是强撑着保持冷静。
“六爷,您不用吓唬我,您还愿意坐在这里同我谈,就说明我还有利用的价值——您要我做什么,您首说便是。”
高大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盯着徐妙雪的眼睛,他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力度慢慢收紧。她肩上有伤,被他这么一用力,刚结好的疤又挣开来。血一层层渗过衣裳到达他的掌心。
她疼得眼底泪水首往外涌,神色却没软半分。
也不知道这骨头到底在硬什么。
屋子里静得只能听到外头惨绝人寰的嚎叫,声声入耳,恍若酷刑。半晌,六爷松了手,忽得拿刀鞘杵地,砰,砰两声——是毋庸置疑的指令,外头的声音瞬间便停了。
六爷优雅地卖了个关子:“我得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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