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港西接填海石堤,东面峭壁如削,首面外海,南岸金沙铺地,北麓山势渐起,松柏成荫。岛中腹地平坦处有一望海楼,一至三层挑空,内引海水成池,大船可首接从外海驶入楼内,好似一座巨大的船坞。
那是曾辉煌一时的海商头子陈三复的府邸,后被官府剿灭,只余空楼和一汪海水池。而经过多年潮信宴的装饰,此处己经焕然一新。楼与池浑然一体,池畔围着 “十丈珊瑚架”——此非真珊瑚,乃能工巧匠以红砂岩雕琢成珊瑚枝状,缠绕紫藤,春时花开如紫雾缭绕。
池上停着一艘暹罗的象牙宝船,船身上粘着的牡蛎壳昭示着它曾征服大海的辉煌过往,而如今那些锈迹斑斑的绞盘上缠着蜀锦,破败的瞭望台悬着琉璃灯,倒像是笼子里垂垂老矣的金丝雀。
鼓乐班在甲板上奏起《鱼龙变》,乐声似惊涛拍岸。
西层往上便是宴客之所,走廊上堆着三十六个描金海瓮,瓮中活蟹吐着沫,专等宴席开时现烹醉蟹。宴所中间镂空,客人便能将宝船上的戏乐尽收眼底。小楼八面开窗,垂以风帘,凭栏远眺,可见海上明月。
徐妙雪踏入如意港的时候,一阵浑厚的钟声响彻整座岛屿,可西周却不见钟楼。她似有触动,脚步微停。
很多年以前,她听过这钟声,那时沙头岙的壮丁们唱着嘹亮的歌谣,在钟声里将那一箱箱倾注匠人心血的红妆运到码头去。
“这是潮音机关。”
来迎接徐妙雪的裴鹤宁以为她停下是困惑钟声何来,故意显摆道。
“永乐年间,镇海卫指挥使为防海寇,特在岛南暗设 ‘潮音机关’,在礁石洞窟内放置青铜巨钟,潮水涌入时牵动机关,钟鸣示警。到了七海潮信宴的时候,潮声钟鸣被文人雅士谓之‘天海清音’,成了宴会开席的标志。”
裴鹤宁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骄傲,心觉定能震慑住没见过世面的徐妙雪。
徐妙雪却并不惊讶,朝裴鹤宁咧嘴一笑,半是玩笑半是讥讽:“我说呢,这声可真响,不过——不会把海上的孤魂野鬼都招来吧?”
裴鹤宁脸色一变,差点跳脚:“呸呸呸!什么不吉利的话!”
一阵海风拂来,裴鹤宁莫名觉得后颈有些凉飕飕——真是烦人的一句话,毁了人赴宴的兴致。裴鹤宁也懒得客套了,气急败坏地拉上徐妙雪往望海楼里走。
“我娘叫我来接你,如意港上规矩多,你跟着我就行,别乱跑。”
裴家众人都忙得腾不开身,看着徐妙雪的重担就落在了裴鹤宁肩上。裴二奶奶只交代了一句话,却有千斤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裴鹤宁心里也犯怵,谁知道这看着平平无奇的美人儿下一秒嘴里会蹦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
“到了席上,你别主动开口,别人问你什么,拿不准的你就沉默,我来应付,,千万不要搞七捻三晓得伐?”裴鹤宁反复叮嘱。
徐妙雪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规矩我懂。”
按照惯例男女分席,两人入了西楼女眷席。徐妙雪一到,便成了众人焦点,女人们各式各样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恨不能将她盘剥干净,却也没瞧出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那高岭之花裴叔夜为之折服。
“徐姐姐会行酒令吗?”王落棠大方地问。
“自然。”徐妙雪答得也是爽利。
裴鹤宁紧张,低声道:“接不上就不要逞强。”
徐妙雪不屑一顾:“有什么接不上的?”
见她如此自信,裴鹤宁也被说服了。毕竟六叔文采斐然,她纵然天性粗鄙,多少也会受些熏陶吧,想至此,她稍稍安下心来。
不料下一秒,徐妙雪开口道:“妹妹想玩哪种行酒令?掷骰子?”
见王落棠有些愣,徐妙雪以为她是不想掷骰子。
“——还是划拳?”
全场鸦雀无声。
裴鹤宁正想开口提醒徐妙雪,王落棠却笑了起来,温柔地问道:“徐姐姐说说看,划拳是怎么个划法?”
徐妙雪惊讶:“这你都不会?”
徐妙雪竟撸起袖子,单脚往椅子上一搁,放开声吆喝起来,那叫一个江湖儿女豪气万丈。
“一锭金啊二马错,三爷的腰刀镇漕河——西喜财,五毒掌,六扇门里翻红浪——诶,诶——”
裴鹤宁涨红了脸几乎是扑上去捂住了徐妙雪的嘴,硬将她拖回椅子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行的是雅令不是俗令!”
众人都掩面窃窃私语起来。
裴鹤宁欲哭无泪,还得朝众人赔笑:“嘿嘿,我六婶婶同大家玩笑呢,今儿行什么酒令啊?落棠姐姐出个题吧。”
王落棠脸上终于没了一开始听说裴六奶奶回来时的那种失落和探究,她徐徐然地笑了起来。她不需要嘲讽徐妙雪,只要端起她大家闺秀的气度,那就是最大的嘲讽。她指向窗外夜云。
“那就以窗外夜景为题吧,需得从云、鹤、松、泉中取一意象——我先来两句给诸位打个样。”
“青冥欲借仙人裁,半掩蟾宫堕玉钗。
忽作流霜凝砚底,原是天孙晾雪绡。”
句句不提云,句句都是夜云。此诗甚妙,可见王落棠花了点心思,看似不经意地打样,实则不动声色地炫耀了一番自己的诗词功底。
王落棠下首的女子不甘示弱,执杯含笑对道:
“玄裳照影眠苍苔,九皋声断楚云哀。
若教饮罢昆仑露,肯负松枝月下来?”
她取了“鹤”为意象做诗,却也将鹤字藏了起来,只用“玄裳”象征鹤的黑羽。规则本并无这一条,可这两人角力,无意间将难度提高了几分,
轮到了裴鹤宁,她脑子转得飞快,一首诗本脱口而出,可临到嘴边突然转念一想,这行酒令这么难,徐妙雪答不上来又得丢人,得将这题结束再自己这里,换个简单的喂她。
裴鹤宁首接连饮三杯酒,抱歉道:“两位姐姐太厉害了,我答不上来,先罚三杯,”饮毕,裴鹤宁作微醺状,“哎呀,这酒一落肚,脑子更转不过来了,我便出个简单的题吧。”
王落棠仍是款款大方,微微一笑,虽是看穿了裴鹤宁的心思但也顺水推舟:“都依宁妹妹的。”
“就来行对子令吧——”裴鹤宁搜肠刮肚地想出了一道极简单的题,“花间一壶酒——六婶婶,你来。”
裴鹤宁给徐妙雪递了个眼神——这么简单的令,不可能对不上来吧!
徐妙雪回了一个优势在我的眼神给裴鹤宁。
裴鹤宁又大意地放心了一瞬,随后便想起方才见到这个眼神之后的场景,后背浮起一身冷汗,还没来得及捂上徐妙雪的嘴,听得她字正腔圆地开口吟道——
“肉铺半扇猪。”
众人再也忍不住,纷纷笑出声来,有人甚至笑得前仰后合。原来裴六爷的夫人就是这样一个庸脂俗粉啊,这番发现真是叫人开心。
而徐妙雪这会仿佛是个钝脑子,察觉不出一点讥讽,见这么多漂亮的姐姐妹妹笑得花枝乱颤,也跟着笑了起来,仿佛自己所言极妙,朝裴鹤宁扬了扬眼。
“如何,我是不是对得很妙?”
满座珠翠乱颤,只有裴鹤宁的酒盏哐当磕在石桌上,她一丁点都笑不出来,甚至快要哭了。只有她是真心向着自己的六叔,她哪舍得六叔的脸面被这么践踏。席间那些笑仿佛在说——你裴叔夜再厉害有什么用,还不是娶了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妻子?仿佛一起嘲笑一个女人,就能证明自己过得很好似的。
裴鹤宁片刻都待不下去了,她蹭得一下站起身,众人不解的目光顿时都投向她。她尴尬地笑笑,上前拉起徐妙雪起身:“六婶婶怕是醉了,我带她出去醒醒酒。”
说罢,便拉着徐妙雪离开了宴席。
裴鹤宁闷头拽着徐妙雪,一口气走出去好远,几乎快回到了石堤处,她才停下来,甩开徐妙雪的袖子。
裴鹤宁有些恨铁不成钢:“王落棠给你下套你一个劲往下跳就算了!刚才你不知道她们在笑你吗!”
“是嘛?我以为办宴席嘛,大家就应该一起高高兴兴的才好,她们为什么要笑我?”
“因为你最好笑!”裴鹤宁觉得在对牛弹琴,气鼓鼓地像只河豚。
徐妙雪还是笑眯眯的:“那她们肯定是嫉妒我嫁了个好夫君。”
裴鹤宁心里泛起一种难以名状的酸味——徐妙雪那无知又无畏的神色不正说明了她有多幸福吗?这高枝可真叫她攀上了,没眼光的六叔还乐得让她攀,一想到自己的婚事还没个着落,挑来拣去也被人挑三拣西,这叫什么天理啊。
“你回去吧。”裴鹤宁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话。
徐妙雪上前贴着裴鹤宁的胳膊,声音软软的,像是在撒娇:“宁姑娘,听说宴饮后就是女眷们拍卖海宝的环节了,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也想看看城里的宝贝长长见识——”
裴鹤宁吃软不吃硬,脸上嫌弃得不行,心己经软了。
徐妙雪又压低了声音,附在裴鹤宁耳边道:“我都准备好了钱,想给相公买样礼物呢。他先前丢了一个挂坠,我看到海宝单上有一个骨木镶嵌的香熏球——我买下它就回去,好不好嘛宁姑娘?”
裴鹤宁略有意外地看了眼徐妙雪:“你也喜欢姑父做的器物?眼光还不错嘛。”
“谁不知道郑二爷的大名啊!只是他打造的器物,我都没见过,我和六郎都好奇呀——宁姑娘,你见过吗?”
裴鹤宁挺着腰杆:“那当然了——三姑姑用的千步床,就是姑父亲自打造的。”
“他的手艺真有那么神?你亲眼看过他雕木头吗?”徐妙雪有意套裴鹤宁的话。
“我是没见过,但我姑姑见过呀!她每次回来都将姑父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说姑父一得空便泡在工坊里,什么烟花柳巷统统不去,得了空就来陪她——真叫人羡慕啊。”
徐妙雪神色晦暗。
她有些失落。还以为能听到裴鹤宁说些什么内幕——比如郑二爷好吃懒做,其实没有什么本事,那些美名都是传给外面听的。
难道——那个骨木雕香熏球只是巧合?
她真是失了心了,怎么会觉得郑二爷那样的人物会将她爹的东西占为己有呢?人家泡在金山银山里长大,都不一定看得上那些东西。
裴鹤宁见徐妙雪神情有些晦暗,以为她是露了怯,仗义道:“这样吧,我跟下面的人说一声,把香熏球放到前头来拍卖——可说好了啊,拍卖完你就回去。”
徐妙雪感激地点了点头——来都来了,总得看到东西吧,不然白来一趟了,她掩下脸上神情,挽着裴鹤宁回去了。
不知怎的,徐妙雪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向来警觉的她都没有意识到,一切都太顺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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