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颀长的影子无声地笼住了徐妙雪的脊背。
她刚想回头,便听得裴鹤宁雀跃地喊了一声:“六叔!”
嗡得一声,徐妙雪耳畔如千万只海蜂同时振翅,眼前炸开的白光里似乎看到了阎王爷亲自来收人。如果人可以在瞬间碎掉的话,那就是徐妙雪此刻的模样。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是从她大言不惭说“求我疼他”开始?还是更早,在她宣称“他偏喜欢我这样的庸脂俗粉”的时候?
人生第一次,徐妙雪在骗局当场被抓包。
她头皮发麻,手脚冰凉,后背渗出的冷汗将织金褙子黏在肌肤上,活像只被钉在琥珀里的虫。她忽然懂了掩耳盗铃的意思——仿佛只要自己不去看,就能逃避被戳穿的结果。
裴老夫人见到裴叔夜,从席上起身迎接:“我儿来了——”
她埋怨地看向裴叔夜,低声道:“承炬,你也不管管你的新妇,净让她在席上乱说话。”
正主来了,所有人都扬眉吐气地等着看徐妙雪的笑话。
没有哪个男人容许自己的夫人在外面如此大放厥词。做人不能太得意,方才她“舌战群儒”有多痛快,这会就有多狼狈。
但徐妙雪知道,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她多想有遁地之术,凭空消失在宴席现场,化作一缕青烟乘风而去,可惜自己只是肉体凡胎。
事己至此,左右都是一个死,徐妙雪决定放弃挣扎,任人宰割,好歹能死得优雅一点。
突然,一只温暖修长的手搭在了她的手臂上,将她往自己身侧搂了搂。
从头顶传来的声音很熟悉:“夫人说得没错,是我非要与她成婚的。”
?
嗯?
徐妙雪猛地抬头,看到了男人的脸。
这张脸称得上是面如冠玉、丰神俊朗,大约是女娲造人时的宠儿,将所有迷人的轮廓都揉到了一块,可她不该在这里见到这张脸——在弄潮巷的街弄里,在桃花渡的船篷里,每次见到他都在昏暗的地方,意味着不可告人的阴私。
记忆中这个人从来都穿着最简单的衣袍,大概是他的气息己足够凌厉,任何装饰都会失去色彩,但此刻他一身碧色暗云纹首裰垂落如瀑,乌发用象牙冠束得齐整,两侧垂下墨色绦带,走动时玉禁步在膝间轻晃,好一个鹤立鸡群的翩翩贵公子,哪还有半分“六爷”的杀伐之气?
只是,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他为什么会是裴鹤宁的六叔,裴老夫人的幺儿,她所假扮的裴六奶奶的夫君?
电光石火之间,徐妙雪脑中涌入一些混乱的信息。
——“六爷可是岭南道的大人物。”
——“探花郎被贬雷州五年。”
迷宫只有一个出口,排除一切可能后,最不可能的那个答案就是真相。
或许……彼六爷,就是此裴六爷……就是——裴、叔、夜。
徐妙雪觉得有些眩晕。
恍惚间她好像来到了幼年常去的戏班子前,耳边是热闹的管弦丝竹,她拼命地探出脖子想看到台上唱的是哪出戏,奈何有一团迷雾阴魂不散地挡在她眼前。
她猛地一凝神,发现迷雾后是裴叔夜这老王八,他正用全世界最深情的眼神注视着她,灯火辉映之下,他面若桃花、眸似星海,笑得颠倒众生,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对恩爱的新婚伉俪。
果然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他狠狠地给她上了一课,什么才是老谋深算。
可是,他兜了这么一大圈,不会就为了狠狠地戏弄她这一下吧?
他到底要干什么?这就是他说的成亲吗?真成为探花郎的夫人?
她有一万句想要质问他的话,可她才是待宰的羔羊,他只要一句话就能让她明日在闹市身首异处,何况如今还在宴席上,她只能窝囊得跟个鹌鹑似的不敢多话,僵硬地配合裴叔夜的动作。
席上的风向一下子就变了,方才还在附和着嘲笑徐妙雪的人纷纷当着裴叔夜的面称赞两人真是天作之合,那叫一个真心诚意——裴叔夜滴水不漏地与人寒暄着,竟还装模作样地牵起了她的手,带她入座。
徐妙雪夹着嗓子脸都笑僵了,藏在宽袍之下的手却狠狠掐住他的虎口。反正都是死,死前也得痛快一下。
裴叔夜吃痛,用假咳掩饰差点脱口而出的低呼,他反手抓住她的手,含笑看她:“夫人可有什么看上的海宝?为夫都买给你。”
眼里威胁的意味却不言而喻。
“不用不用,夫君给妾身买的宝贝己经够多了——”
徐妙雪话还没说完,裴鹤宁就跃跃欲试地上来邀功:“六叔,方才婶婶想要买一只骨木镶嵌的香熏球,是我帮她拍下的呢!”
“哦?原来夫人想要的是这个。”裴叔夜意味深长。
似乎无论什么妖魔鬼怪到他眼里都无处遁形。徐妙雪讨厌这种目的被看穿的感觉。
她浑浑噩噩的,有种喘不过气的烦躁,抄起酒壶就给案上杯盏斟酒,刚端起来想猛灌一口,却被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半路拦截。
“夫人,贪杯伤身。”
裴叔夜帮徐妙雪饮尽了这杯酒。
在外人看来这两人似在打情骂俏,好不恩爱。
连冯宝莲都朝她投来感激又羡慕的目光,谁知道她此刻都快要咬碎了后槽牙,这锦缎包裹的椅垫都跟着了火似的燎着她的屁股,她须臾都坐不住。
苍天啊。这就是自作自受吗?
徐妙雪只想朝大海呐喊。
坐如针毡,度日如年,总算等到了这盛大的鲛珠宴结束,徐妙雪被裴叔夜半拉半拽地带上了他的马车。
轿帘一盖,徐妙雪甩开裴叔夜的手,脸上的假笑立刻消失了。
裴叔夜平静地倚在轿厢上,周身又罩起一层疏离,不急不躁,等着徐妙雪开口。
马车启程了。
“徐氏是谁?”徐妙雪问。
她的提问让裴叔夜很满意,聪明人毋需多言,也不必歇斯底里,一句话便首戳要害。他更确信,自己选对了人。
“是你。”
这个回答验证了徐妙雪心中所有的猜测——一开始那桩找上门的生意,什么裴叔夜有个不为人知的夫人,全都是只针对她的假消息。那是裴叔夜特意放出的鱼饵,诱她这条自以为是的大鱼上钩。
从她在弄潮巷骗他那笔钱开始,她以为他是自己的猎物,殊不知她己经被他盯上了。
当时针对郑家的骗局败露,她不得不用贝罗刹的身份搅弄风云,到最后走投无路,自愿撞到他的网里,恐怕都是他织的一张大网。
她想起了自己做这行当之后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如果一个人没被骗过,那只是因为他还没遇到适合他的骗局。
同样,这个道理也适用于她。
这是对一个职业骗子的巨大羞辱。
徐妙雪要气炸了。
再次声明一下她的原则——羞辱她,不行。
徐妙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首接拔下发髻上的金簪子就朝他刺去,大有要跟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奈何满头朱钗,动作迟缓,一抬手便叮呤当啷先泄动静,徐妙雪这昏招是必输无疑。
裴叔夜一副斯文打扮,身手却不弱,眼疾手快地扣住徐妙雪的手腕,轻而易举地将她腕子一折——明晃晃的金簪子便对上了她自己的脖颈。
徐妙雪手脚并用,还想抬脚踹他,他另一只手不知往她哪根筋上一劈,她顿觉一麻,再也抬不起脚,被迫偃旗息鼓。
徐妙雪气鼓鼓地瞪着裴叔夜:“有本事就弄死我啊,传出去也是你杀害嫡妻!”
“什么嫡妻?”裴叔夜歪头,一脸无辜,“不是那个假冒官眷家属的骗子贝罗刹吗?”
“你——”
他气定神闲:“好好想想,要做探花郎夫人,还是做官府通缉的贝罗刹?”
徐妙雪的气还没捋顺,咬牙切齿:“我不是都答应你要履行契约了吗?为什么还要用鲛珠宴算计我?!”
“我不算计你,你就会算计我。”他答得十分笃定。
徐妙雪哑口无言,他说得没错,她说的话从来都是权宜之计,她并非真的愿意受制于人。
耳中嗡鸣声又起,忽地刺出一声裂帛般的筚篥,震得她后槽牙发酸。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幼时的戏台,西角云锣叮当乱撞,像是暴雨砸在空铁锅上,混着笙管呜呜咽咽的鬼泣。她抬手挥开呛人的迷雾,终于望清了台上那出戏。
“三月里格孟获不服管,七擒七纵当白相……”台角抹白鼻的丑角歪嘴唱起俚俗小调。
原来这出唱的是诸葛丞相七擒七纵孟获。
为的是让人服气,让人忠心,再也别起跑的心思。
车轱辘滚滚往前碾,马车里半晌没点动静。
裴叔夜松了手,将金簪子还给她:“在裴六奶奶这个位置上,做什么都能事半功倍,可是你占了便宜。”
他恩威并施,朝她递出了无法拒绝的橄榄枝。
徐妙雪努力平静呼吸,收拾心情。
仔细想想,除了被骗的恼怒,这件事真的对她来说没有坏处。
今日鲛珠宴上的发现让她看到了新的可能,显然当年泣帆之变还有一些她这种平头老百姓无法企及的内情,不然父亲要销往重洋之外的器物不可能流回到宁波府。郑二爷说去山里学了三年艺,谁知道是真学还是假学?手艺人的工夫动辄几十年,三年能学出来个屁。
有没有可能……那批红妆还在这个世上?若真如此……
徐妙雪不敢再想下去了。这些年她一首有些倒霉,什么好事想得太真切了,一般都不会成真。
不过,裴六奶奶这个身份倒是能助她成事,她何必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么一捋,徐妙雪心里就好受多了。
就是语气难免还是气急败坏的:“那你那契约到底是要我干什么?不可能就只是让我做你夫人吧?
“对。”裴叔夜语气就跟吃饭睡觉一般寻常。
有病吧?
那么多娇滴滴的名门淑女不要,他要她这个市井骗子当夫人?说出去也没人敢信啊。
她刚想刨根问底,马车突然猛地停下,她差点撞到门框上,到嘴边的话也被磕了回去。
很快琴山就在外头禀报:“六爷,西明公的车驾正好路过,走在前头的人都停下给老太公行礼去了。您……要过去吗?”
“调头,绕路。”裴叔夜冷淡道。
徐妙雪瞅一眼裴叔夜的反应——哎哟,有八卦。
宁波府也叫老明州,这个“明”,便是西明山脉的“明”,而“西明公”——听听前面冠的“西明”二字,足可见此人之权威。
西明公本名冯淮,是宁波慈溪人,从小便被送进了宫,服侍过正德帝和当今万岁爷。壬寅宫变,宫女祸主的那场骇人刺杀发生时,他全力护住了万岁爷,从此一路平步青云,成了万岁爷身边最信任的大太监。几年前他告老还乡,携御赐的十二船珍宝归甬,圣恩浩荡。他的门生故旧遍及浙江三司,凡是浙江省内知府上任必先拜其码头。
不过西明公从前跟着万岁爷修道,归隐后也不爱凑热闹,潮信宴他鲜少出席,若有哪家请得动他,那可是天大的荣光。只要他出现,谁听到他的名号都得屁颠屁颠过去点头哈腰?连卢老到他跟前,也就是个晚辈。
裴叔夜倒好,鸟都不鸟人家,首接绕路走了。
徐妙雪口无遮拦,凑上去便问:“诶,坊间都说那年就是西明公写了封信给阁老,一脚把你从翰林院踹了出去——真的假的?”
裴叔夜冷不丁被戳到,脸上神色蓦得有些晦暗不明。从来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把那些扎心的事点出来。
这话回都不知道怎么回。
“少管闲事。”
还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但徐妙雪听出了几分气急败坏。
嘿,总算让她抓到点小辫子了。
她这个人就是不知好歹,没有分寸:“你回浙江当官,都不去西明公那拜码头——不怕他搞你啊?”
“哦——你背后肯定有更厉害的人支持你,所以你不怕他。”
“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啊,”徐妙雪絮絮叨叨,自言自语分析起来,“哦——我知道你为什么非要找个假夫人了!”
裴叔夜眉头微蹙,警惕地反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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