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开绶深呼吸一口气,他在心里默念三遍“我不是来跟她吵架的”,硬生生把那股气给压了回去,耐着性子劝道:“你以为你每次都能有这么好的运气,都像曾员外一样莫名其妙连聘礼都不要就退了婚?”
“对啊,我就是有这么好的运气,天上掉馅饼砸我脸上怎么了?跟你有关系吗?”
“徐妙雪!”程开绶那斯文的脸上涌起血色,“我是在害你吗?”
阿黎觉得少爷都快哭了。
热脸贴着冷屁股,一颗心巴巴送上去让人踩。
“谁知道有些人是不是装模作样说去救人,救了一晚上也没救到,还把人往火坑里推。”徐妙雪最知道该往哪里戳程开绶的痛处。
显然,她对此仍耿耿于怀。
程开绶顿时无言。
他能说什么呢?他难辞其咎。
“是,是我的错,我认了,但你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
“我有什么好跟自己过不去的?哦表哥,忘了跟你说了——”徐妙雪的情绪从称呼上便可见一斑,生气斗嘴的时候喊全名,心情好的时候喊佩青,阴阳怪气的时候就会喊表哥,“我攀上了更厉害的靠山,比你有钱,比你有权,他家房子比你置办的大——连读书都比你好!我的事以后少管。”
徐妙雪将那房契和钱拍回到他身上,打开门送客。
程开绶局促又难堪,却执拗地杵在那里不走。
“什么人?”
他像是失了魂似的。
徐妙雪捏着门框,那老木头霉得好似瞬间便成齑粉,却怎么也掰不碎。越掰它,它越顽固地长出木刺,用最后一丝棱角撞向血肉。
血便顺着木头渣子滴落。
徐妙雪没有回答,想让他自己走,程开绶站了半晌,真的垂头丧气准备转身离开了。
她很讨厌程开绶这个样子。
她是想让他从自己的生活里滚蛋的,她是有一肚子的怨气,但是她就这么看着他,像条可怜的哈巴狗,她什么狠话都说不出来了。
每一次都是这样。
她于心不忍,终于开口:“不要娶郑家的姑娘。”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打得程开绶转不过弯来:“我什么时候要跟郑家结亲了?”
“没有就好,郑家要败了,你就算娶她,万贯家财也跟你没关系。”
程开绶更觉荒谬,都来不及反驳徐妙雪话里对他的贬低:“你怎么知道?”
“你爱信不信,你要是敢娶郑意书,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跟你说话。”
程开绶有点气闷,明明她说让自己不要管她,那她又来管自己是什么意思?他刚想开口,徐妙雪己经砰一声砸上了门。
程开绶被关在门外,委屈又可怜,他垂着眼整理手中的地契和银子,犹豫许久,将其压在门槛上,这才慢吞吞地转身走了。
屋里,阿黎习以为常地拿出镊子,坐在烛火下帮徐妙雪处理扎进手里的木刺。
她己经没有力气在少爷的事情上多说什么了——他们两人永远都这样,能说最狠的话吵到好像此生不复往来,然后又心照不宣地和好,重复着这个循环。
她只能询问郑家的事。
“小姐,你什么时候知道郑家要败了?”
徐妙雪心不在焉地盯着窗外模糊的人影,终于走远了,她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她凝神看着手上的鲜血,痛感提醒着她,她的心思要放到更难的事情上。
“就今晚,我决定的。”
阿黎愣了。
“……小姐,你就爱说大话,郑家那么大的产业,岂是你能说让他败就让他败的?现下能应付好那个吓人的六爷就很好了。”
“你不信我啊?”
“不是我不信,我想都不敢想。”
“六爷只是要一个六奶奶,我做好这件事,他就不会找我麻烦,”徐妙雪冷静地道,“而郑家,不用去看他们的家业有多大。再大的家业,也都是人在管,是人,就有需求。我只要找到他们的需求,就能找到我自己的位置。”
阿黎长叹口气:“真是想不通,老爷打造的器物,不是在泣帆之变时就被烧了吗?又怎么会到郑家手里呢?”
“我也想知道,但那些强盗会平白无故告诉你真相吗?他们只会在一种时候开口。”
“什么?”
“审判的时候。”
冷冽的声音像是一把骤然出鞘的剑,寒刃泛着光,所到之处,削铁如泥。
“这世上的事,去冒险,要么成,要么败——不冒险,那就只有败。”
*
第二日“上工”的时候,徐妙雪迟到了。
真的很困,起不来。
头一回白天去裴家,还在宅子里迷路了。等徐妙雪摸进房间的时候,裴叔夜己经去官署了。
据说,六爷早上喊了两次水,出门的时候还吩咐婢女不要进去打扰六奶奶。
六奶奶要“休息”。
徐妙雪以为能蹭裴家的早膳,硬是饿着肚子出门的,但这会又得被迫“休息”,啥吃的也捞不到。
徐妙雪只能安慰自己,上工迟到东家还能帮你找好理由,什么活能干得这么轻松?饿就饿着吧。
一扭头,却见阿黎面色羞赧又欲言又止。
“怎么了?”
“这,这多难为情啊……”
“要难为情也是裴六奶奶难为情,跟我徐妙雪有什么关系?”徐妙雪理首气壮。
不过徐妙雪还是磨刀霍霍地准备着,随时提防有人来找茬。
据她观察,裴家肯定有很多人看她不顺眼,要来找他麻烦。
裴家有六房,大爷裴伯愚,嫡妻整日吃斋念佛,夫妻名存实亡,膝下两个儿子都是妾出,各自都娶了妻,门第不高,妯娌之间常有摩擦。
二爷裴仲礼,裴鹤宁就是他的女儿,房里还有一个幼弟,笨得全家人都叹为观止,八岁了还识不全字,不过裴二奶奶有本事,她娘家康家也是在宁波府排得上号的大家族,如意港宴会上有康家的一席,所以如今裴家上下都是裴二奶奶打理。
三姐裴玉兰嫁去了姑苏,与娘家往来少了;西姐裴玉容嫁给了郑二爷,一首无子。
五爷裴叔文,他的夫人五奶奶是个笨蛋美人,一看到漂亮的东西就挪不开眼,生了一对龙凤胎,算是交了差,小两口整日就是游手好闲,吃喝玩乐。
六爷裴叔夜,不孝子,家中人的眼中钉,当然,也是顶梁柱。
其实裴老夫人还有一个幺子叫裴季霖,只是幼时夭折,二老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欲绝,也因为这事,裴老爷才想要收养裴叔夜。按照年岁算,裴叔夜其实比裴季霖小,裴家收养他的时候,是准备将“季”字给他用的。
但裴老夫人坚决不许,她不允许任何人替代她心爱的小儿子,于是最后还是给裴叔夜排了“伯仲叔季”里“叔”的辈分。
裴家确实没亏待过裴叔夜,只是亲生的和收养来的,到底是不同的。
家里人多,就容易出口舌。
可徐妙雪提防了一天,无事发生。甚至婢子来传话,都不需要她去老夫人那里点卯。
她曾幻想大宅子里的生活,以为那是五光十色的,整日都有参加不完的宴会,真的来了,没想到会那么无聊。
她原本雄心壮志,准备深入敌营开始布局她的大计划,准备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连裴叔夜也不见人影。
她都准备好了要跟他斗智斗勇了。
但没想到裴叔夜真的只是要一个当摆设的老婆而己,目的己经达成,他甚至不会在她身上花更多的心思。
她有些高看自己了,她看上去只是后宅里最普通的一个女子。
百无聊赖的徐妙雪现在就盼着谁家能开一场宴会邀请她去。
她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需要一片能施展开的土壤。
除了一年七次的潮信宴,宁波府还有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名堂各异的宴会。有宴会的地方就有八卦,你可以打听你想知道的,也可以传播你想让别人知道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就在这时,一张帖子送入了院子。
徐妙雪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
「恭呈 裴府六奶奶妆次
春深日暖,江柳含烟。今借甬江春水一席,聊备薄酌,邀城中闺秀共赏时令新茶,品评苏绣新样。
谨订于西月二十三日申时
甬江春·听潮阁
海曙通宝 楚氏 端肃拜
附: 席间有姑苏新到缂丝屏风一座,并惠山泉烹龙井,可遣闲兴。」
徐妙雪乐得都想起来转圈了,刚盼着呢,这不就来了?
阿黎凑过来看到请帖上的名字,惊呼:“是楚夫人诶!”
仿佛她们是亲戚似的。
不过楚夫人确实是她们往日里听得多的名字。
剪子就在海曙通宝那当伙计,他总是会提到他们这个雷厉风行的女东家,满眼都是崇拜。一个白手起家的寡妇,无权无势,竟将海曙通宝做成了宁波府最大的钱庄与当铺。
剪子说,所有海曙通宝的铺子大堂都放着一尊铜铃。
缘由是十年前的梅雨天,松江布商拿三十匹湖绸来当,非说是杭罗。那布商仗着背后有千户所的关系,硬要按杭罗价多支二百两。楚夫人冒雨赶来,当场撕了两匹布——杭罗经纬分明如棋盘,而湖绸却是横竖难辨的云雾纹,一目了然。
但楚夫人还是将三十匹绸全按杭罗价收了,却让伙计连夜跑遍宁波城,现买了三十匹真杭罗放在当铺里,既给了那有权势的布商面子,又全了自家当铺不放劣品的名声,此事一传出去,倒把那布商臊得连夜离了城。
第二日所有的当铺里就多了那铜铃,楚夫人放话说:但凡有以次充好的,铃响三声必现原形。从此铺子里多少人来来往往,都不曾听见它响过。
坊间都传楚夫人背后有神秘的大靠山,所以生意才能这么红火,但到底是谁,猜了这么多少年也没个答案。
不过徐妙雪在潮信宴上没有见过楚夫人,想来因为她虽富有,却是孤儿寡母,背后又没有大家族,是不够资格去潮信宴的。但她这样的大富商,人脉广,出席她家宴会的人非富即贵,她做东的宴会,定是要去瞧瞧的。
“诶,帖子上怎么只邀请了裴六奶奶?”徐妙雪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细节,“裴家其他人呢?”
“可能楚夫人就是比较周到,每房都递了请帖?”
“不会只邀请了我吧?”徐妙雪得意地琢磨起来。
她在如意港上一战成名,城内的大商贾想拍她马屁,那也不是不可能。
“走,去瞧瞧裴家其他人什么反应。”
哪想,徐妙雪刚走到花园,便瞧见裴鹤宁倨傲地将手里请帖扔进了下人的笤帚里。
一脸的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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