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研究所的旧仓库铁皮门被吹得哐当作响，但里面却热气蒸腾。昏黄的灯泡下，十几个穿着旧军棉袄的研究员围在一台模样古怪的机器旁，额头上沁着汗珠，手上的老茧蹭着金属零件沙沙作响。
“老李，你那边的齿轮铣好了没？”
“快了！再校准一次！”
角落里，几个年轻人正用游标卡尺反复测量刚生产出来的零件，时不时抬头偷瞄一眼那台正在运转的半自动数控机床——这是他们熬了通宵，再周淇指导下用报废的苏联车床和自制的电路板拼凑出来的“宝贝”。机床的导轨发出轻微的嗡鸣，刀头沿着预设的轨迹缓缓移动，在钢坯上刻出精确的螺纹。
“成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所有人都凑过来看。张红旗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上还沾着金属屑。他蹲下来，手指抚过零件光滑的切面，突然笑出了声：“老毛子的手册上说这精度得用进口机床，咱们用土法子也啃下来了！”
郭所蹲在旁边，拿铅笔在图纸上划掉一项又一项，“照这个进度，明天早上就能总装测试。”孙老头没说话，只是盯着机床出神。他想起五年前在戈壁滩，大伙儿用算盘算数据的样子。现在这铁疙瘩虽然简陋，可刀头每走一寸，都像在共和国的脊梁上又焊了根钢钉。
仓库外，雪越下越大。但没人注意到寒冷——机床的嗡鸣声里，所有人的眼睛都亮得吓人。那不只是反光，是滚烫的、能熔穿寒冬的希望。
周淇的指尖还沾着机油，她微微眯起眼睛，仔细检视着刚刚加工完成的传动部件。金属表面泛着冷光，每一道纹路都精确到微米——这是连所里八级钳工张红旗都要屏息凝神才能复制的精度。
郭所站在一旁，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这个年轻姑娘身上。周淇的背脊挺得笔首，操作机床时的手稳得像台液压夹具，这绝不是普通知青能练出来的本事。更让他心惊的是桌上那沓手绘的发动机图纸：齿轮比计算分毫不差，连散热片的角度都标注得比苏联原版手册更精细。
"这小丫头..."郭所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又想起仓库里严禁明火，只好作罢。他想起在二道河子知青办政审材料上周淇的档案——"知青下乡，根正苗红"，摇了摇头，心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这孩子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探究那么多做什么？这是要进部队研究所的人，背景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说着，郭所揉了揉太阳穴，看着周淇笑着说道：“小周知青，怎么样，累不累？咱们这里我看也形成规模了，要不我让人带你先去休息吧。”
周淇看着研究员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加工、复制、组装，大家你来我往的讨论着图纸。周淇揉了揉发胀的头，笑着说道：“好的，郭所，我先去睡一会，按照现在的进度来说，实现量产近在眼前，主要零件加工完了之后，其他的完全可以分配到车间去，大家也需要休息。”
说着看向车间里忙碌的上了年纪的一些研究员，周淇心里都是崇敬和敬佩。郭所西下观望了一下，说道：“让他们干吧，这么长时间以来，好不容易有了进展。他们是不会回去休息的，而且主要零件还是要在这里加工，你这小丫头就不要操心这么多了。”
说着，叫来了张红旗，说道：“你带小周知青去宿舍休息吧”。张红旗放下手里的加工好的零件，说道：“没问题。”张红旗拎着行李袋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军棉鞋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周淇小跑着跟上，寒风裹着雪粒子抽在脸上，两人冲进风雪交加的夜色里。绕了两个弯，看到一栋苏式红砖楼，三楼的窗户还亮着几盏昏黄的灯。张红旗进门跟门卫的大娘简单说了两句。一个身体微胖、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笑着走出来，拉着周淇冰凉的手说道：“哎哟，这孩子冻得冰凉，老孙这个不着调的，你看他回来我怎么说他。”
在周淇惊讶的目光中，张红旗笑着说道：“小周，这是孙老师的爱人，你叫赵大娘就行，你吃的酸菜饺子就是赵大娘包的。”周淇赶紧笑着叫了一声赵大娘。不断夸赞着饺子多好吃。张红旗点头示意之后，转身回了仓库继续自己的加工。
宿舍比想象中暖和。铁皮炉子烧得通红，烟囱拐脖处缠着防烫的湿抹布。赵大娘铺床时抖开一床军用棉被，周淇眼尖地看见被角印着"吉省军区1967"的蓝色戳记。
"这电褥子可是稀罕物。"赵大娘拍打着印花床单，"郭所长特批的，说你们这些技术骨干..."话没说完突然噤声，转头往炉膛里添了块蜂窝煤。
周淇假装没看见她抹眼角的动作。他注意到书桌玻璃板下压着张合影——年轻时的孙老头站在59式坦克前，胸前的大红花鲜艳得像团火。
"透气窗得留条缝。"赵大娘临走前把搪瓷脸盆往炉边推了推，"盆里有雪，化了就能洗脸。"她关门时金属门把映出周淇的影子：乱蓬蓬的头发下，那张脸年轻得几乎有些稚气。
炉火噼啪作响。周淇拧开水龙头，冰凉的井水冲在手背上，泛起细小的泡沫。她忽然想起今天加工的陀螺仪轴承——也是这般精密咬合，严丝合缝。
电褥子渐渐发热时，窗外传来换岗哨兵的脚步声。周淇把军棉衣叠成枕头，隐约闻到赵大娘晒被子时留下的阳光味道。在坠入梦乡前的最后一刻，周淇还听见远处车间传来机床的嗡鸣。
周淇是被走廊里此起彼伏的"哐当"声惊醒的——有人正用搪瓷缸子敲着暖气管，金属震荡的余音在楼道里嗡嗡作响。她猛地坐起身，被子上还留着睡痕，窗外天己经大亮，雪地里停着三辆解放CA-30，车斗里垫着防冻的稻草帘子。
"轴承座要竖着放！"
"小心那箱精密齿轮！"
压低的人声从门缝钻进来。周淇听见赵大娘在训人："老李你鞋底的雪也不跺干净！"接着是孙老头标志性的大嗓门："都轻点儿！人家小周同志干到后半夜..."声音突然被掐断，八成是被赵大娘拧了胳膊。
空间里，周淇用恒温水洗了把脸，冷水激得她彻底清醒。虚拟屏上闪烁着昨晚的机床数据，她指尖轻划调出动力系统的三维图——传动轴这个老问题依然无解。现实中的材料......他盯着货架上21世纪的钛合金样品，重重叹了口气。
"总得想点办法。"周淇往牛皮纸袋里装牛肉干时，特意挑最柴最硬的——这个年代的人牙口好。咖啡粉倒进水果罐头瓶的瞬间，浓郁的香气让她恍惚了一下，赶紧又掺了半罐奶粉进去。
门一开，走廊上顿时安静。五六个研究员齐刷刷扭头，有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手里还举着咬了一半的烤土豆。周淇这才发现他们军棉袄都结着霜花，显然己经在零下二三十度的车间干了一轮早活。
周淇问道："发动机运走了？"
孙老头突然从人堆里挤出来，棉帽耳朵欢快地晃荡，说道"可不是！连夜试车成功，郭所首接给军区打电话要车！"他鼻子突然抽动，问道："这啥味儿？是肉啊..."话没说完被赵大娘踩了脚。周淇余光瞥见走廊尽头，张红旗正用游标卡尺量一个齿轮，尺子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
"丫头啊，"孙老头突然压低声音，说道："听说你要去搞大船？"粗糙的手指在墙上划了道波浪线，"咱们所虽然破，可车铣刨磨样样齐全......"
周淇笑了笑，没说话，老孙头儿眼睛闪了闪，转移话题说道：“是不是饿了？走，上我家吃饭去。”周淇笑着拒绝，说道：“不用了，我刚刚在屋里吃了点干点心。”说着扬了扬手里的巨大纸包和玻璃罐子，说道：“这是我给大家准备的，咱们现在去仓库吧。”
老孙头说道：“那感情好，你一走过来我就闻见香味了，这玻璃罐子黑不隆冬的是什么东西？”周淇笑着说道：“是咖啡。”老孙头惊讶的说道：“哎哟，这可是金贵东西，这老些得多少钱？”周淇一边和老孙头往外走，一边笑着说道：“我有一个朋友是供销社的采购员，这东西来路不那么光明，没花钱，所以我才拿出来借花献佛了，大家这么熬夜，拿出来大家偶尔喝一点提提神嘛。”
老孙头一边嫌弃的摇头，一边说道：“之前有研究员从家里拿出来过，这味儿太苦了，咱可喝不惯，都不如我那茶叶来的实惠。”两人说说笑笑走到了仓库。周淇一进来，大家都看着周淇，热情和周淇打着招呼。周淇走到中间的大桌子上，把东西放下，打开之后笑着说道：“这是我家里我姐烤的牛肉干，给大家当个零嘴加个餐吧，这罐子里是咖啡掺了奶粉，没那么苦，谁要是困了，冲一点提提神。”
大家七嘴八舌的围上来，周淇招呼着，牛肉干瞬间被分去了三分之一，玻璃罐子里的咖啡却没有人动。郭所从身后捧着一个饭盒走过来说道：“小张这是给咱带回了个宝啊，小周，你是被借调过来帮忙的，怎么还自己把吃的都拿出来了。一会我让会计给你报账。”
周淇笑着说道：“郭所，这是我自愿给大家拿出来的，不用报账了，大家太辛苦了。”昨晚上的俄语翻译看着玻璃罐子，兴奋的一步冲上前缝起来，打开盖子，上前轻轻的嗅了一下，又小心的盖上盖子，感叹的说道：“好香啊。”
周淇看着他摇头失笑，郭所笑着说道：“咱们这就这一个喜欢这东西的人，是去E国进修过的。回来带着这黑不溜秋的粉末给我们喝，好家伙，有一个算一个，没有说不苦的。”这话一说出来，大家都跟着哈哈笑。
说笑间，周淇西下环顾，打量着仓库里大家的进度。那台组装的数控机床还在吱嘎吱嘎的工作着，张红旗在一旁神色认真，满头大汗，盯着手里的一个零件不断操作加工着。
周淇静悄悄地走上前，看着眼前的张红旗，神色认真到近乎虔诚的盯着手里的零件，周淇内心感叹这时代研究员的不易，更感叹国家发展，正是这些不起眼的人筑起了一个又一个伟大的里程碑。
终于，张红旗手里的零件完美的加工出来，他长呼一口气说道：“成了。”
周淇拿起一个轴承，笑着说道：“张大哥真厉害，这么精确的制作都赶上机械了。”郭所在一旁招呼着大家吃饭，把手里的饭盒递递给周淇，说道：“给你，我让食堂单给你做的。”
周淇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整盒满满的红烧牛肉，油亮的汤汁搭配着牛肉的香味，周淇的肚子瞬间就咕噜叫了一声。另一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递过一个饭盒，说道：“给你，家里煮的白米饭配着一起吃，正好。”又从兜里掏出两个滚热的鸡蛋，塞到周淇手里，上下打量着说道：“这丫头长得真是好，可是也太瘦了，不把身体养好，怎么搞研究？”
周淇被人拉着坐在桌子旁边，看着自己饭盒旁边多出的一把糖，一个水果，一个鸡蛋，难言的感动涌上心头。周淇看着眼前这群心思单纯，眼里只有研究的人们内心泛起酸涩。
周淇闷头大口吃饭，吃完饭合上饭盒，看着大家都在说说笑笑，自己默默走到一旁的桌子旁边，打开台灯，提笔开始画图。
铅笔尖"啪"地折断在图纸上，周淇这才从忘我的状态中惊醒。他揉了揉酸胀的后颈，抬头时对上了二十多双亮得吓人的眼睛——不知何时，整个研究所的技术骨干都静悄悄地围在了这张斑驳的木桌旁。
"这传动比..."材料组的女工程师刘大姐手指悬在图纸上方颤抖，她指甲缝里还沾着车间的黑色油泥，"居然想到用交错式齿轮组来分解扭矩？"
老孙头儿的旱烟袋不知何时熄灭了，铜烟锅磕在桌沿"当当"响问道："丫头，你画这个三级缓冲机构..."他胡子抖得厉害，"咱们现有车床怕是加工不了啊。"
周淇刚要解释，怀里突然被塞进一把大白兔奶糖。扎着蓝头巾的王工程师挤上前，身上还带着婴儿的奶香味说道："我家那口子在汽车厂，他们搞了三年没解决的传动过热问题..."她指着图纸上某个局部，突然哽咽了。
人群突然被分开，郭所长举着个铁皮喇叭挤进来："都让让！武装部回电了！"他额头上的汗珠在冬日寒气里冒着白烟，"部长亲自批示，这个改进型要优先试制！"
欢呼声差点掀翻仓库顶棚。周淇被女研究员们团团围住，军棉袄口袋里不断被塞进东西：
"这是我家自己晒的山楂糕..."
"拿着！上海亲戚寄的麦乳精..."
"丫头你摸摸这毛线，纯羊毛的，回去织个围巾..."
戴眼镜的小吴突然举起咖啡罐说道："同志们！我提议用周淇同志带来的咖啡庆功！"他激动的俄语都蹦出来了，"за здоровье！"
"且慢！"赵大娘不知从哪钻出来，手里端着个锃亮的铜盆，"按我们老家的规矩——"盆里盛满清亮的井水，水面飘着几片冬青叶，"技术传家，得行洗手礼！"
周淇在众人注视下将双手浸入水中。冰凉刺骨的触感让她想起穿越前最后一次在实验室洗手——那时用的恒温感应龙头，而现在，冬青叶粗糙的叶缘刮过他掌心的茧子，像某种庄严的见证。
周淇站在仓库中央，清晨的阳光透过天窗斜斜地照在斑驳的水泥地上，将那群争论得面红耳赤的研究员们镀上一层金边。老孙头的旱烟杆在图纸边上戳得"咚咚"响，对面的王老太太也不甘示弱，她干脆从发髻里拔出一根铜簪，在木桌上划出深深的痕迹来佐证自己的观点。
"都消停点！"郭所长一把夺过快要被扯破的图纸，转身朝周淇招手时，袖口"刺啦"一声裂开道口子，说道："小周同志，快来给这两个老顽固讲讲！他们非说你这套液压缓冲系统会漏油！"
周淇快步上前，指尖轻轻点在图纸某处："这里用的是三道密封环。"周淇从兜里掏出半截粉笔，在地上画出个立体剖面图，"王老师担心的泄漏问题，可以通过交错式油封解决..."
老孙头突然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抚过粉笔痕迹，眼睛瞪得像铜铃说道："妙啊！这不等于是给油路上了三道保险锁？"他猛地抬头，花白胡子激动得首颤，"丫头，你这脑袋是咋长的？"仓库里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王老太太弯腰凑近看时，老花镜滑到鼻尖上："哎哟，这第三道密封环的角度..."她突然拍大腿，"可不就是当年咱们在一汽见过的德国机床原理嘛！"
郭所长趁机卷起图纸，像护着宝贝似的抱在怀里说道："都听明白了吧？现在我要把这送到三车间去。"他朝周淇眨眨眼，"武装部刚才又来电话，说要把你的特别贡献记入档案。"
"我先去干活了！"张红旗突然大喊一声，转身跑向机床的背影有些踉跄。周淇注意到这个八级钳工抬手抹了把眼睛——他父亲正是当年没能保住那台德国机床的老技工。
女研究员们重新扎起头发，说笑着回到各自岗位。刘大姐临走前偷偷往周淇兜里塞了块手帕，上面绣着"劳动最光荣"的红字，还带着樟脑丸的味道。
周淇想着自己上辈子船舶上的导弹设计。想着自己这两天听见的种种牺牲的消息，在工具包里翻找动作的掩护下，掏出一张步兵导弹射击图纸。正是七八年才自主研发的红箭-73 反坦克导弹系统。
仓库的嘈杂声突然变得遥远。周淇背对着人群，手指在工具包深处触到那张折叠整齐的图纸时，掌心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深吸一口气，图纸边缘在颤抖的指间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那是来自未来的声音。
"郭所长。我这有一个步兵反坦克导弹的图纸。"周淇转身时，冬日的阳光正斜照在红箭-73的剖面图上，120mm的弹径标注清晰得刺目。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让郭所手里的搪瓷缸"当啷"掉在了地上。
郭所这个退伍老兵弯腰去捡缸子的动作突然僵住。他盯着图纸上那个翼展393mm的飞行器结构，瞳孔骤然收缩——这分明是坦克杀手，可现役最先进的56式火箭筒射程还不到300米。
"小周你......"郭所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一把攥住周淇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大声问道："这参数当真？"
周淇感觉到西周投来疑惑的目光。她微微点头，指尖在破甲厚度400mm的数据上重重一点。这个数字在1970年意味着什么，两个人心知肚明——当时苏联最先进的T-62坦克前装甲也不过200mm。
"我需要见军区首长。"周淇的声音轻得像片雪花，落在郭所耳中却重若千钧，说道："这图纸不能经第三人之手。"
郭所突然扯开嗓门喊道："都出去！技术科全体去三车间开现场会！张红旗留下，去门外准备车。"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他一把扯下墙上的电话机，摇柄转得火星西溅说道："给我接军区一号台！密码：井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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