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凯旋疑云
南越的湿热被北上的风尘逐渐洗去，取而代之的是关中平原熟悉的干燥与肃杀。咸阳城巍峨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秦时的心绪却比离开时更加沉重。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怀揣改革理想的钦差，而是一个身负叛国污名、押解着南越降将、前途未卜的“功臣”。
囚车的木栏冰冷坚硬，颠簸着驶过宽阔的首道。道路两旁，早有闻讯而来的百姓夹道观望，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凯旋的秦军旌旗招展，盔甲在秋日下闪烁着寒光，但队伍中央那几辆特殊的囚车，却像一块不和谐的墨渍，破坏了整个画卷。
“看！那就是秦时将军？不是说叛变了吗？”
“谁知道呢，听说是擒杀了南越王，立了大功回来的...”
“立了功还坐囚车？我看悬...”
“嘘！小声点，没看见押解的是蒙恬将军的亲卫吗？”
秦时闭目养神，屏蔽着外界的喧嚣。他身旁的囚车里，桀骏闭着眼睛，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阿青则被安置在一辆有篷的马车里，由蒙恬特意安排的女医照料，她的眼神透过车帘缝隙，充满了对这座庞大帝都的敬畏与不安。
蒙恬策马行在队伍最前方，神情肃穆。他腰间的佩剑是秦始皇亲赐，象征着无上的信任，但此刻，这份信任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秦时带回的证据，赵佗的人头，桀骏的归顺，这一切看似铁证如山，足以洗刷冤屈。但咸阳的水太深，赵高和嬴樛经营多年，树大根深，绝不会坐以待毙。
“将军，前面就是灞桥了。”副将低声提醒。
蒙恬抬眼望去，灞水如带，石桥如虹。桥头，黑压压的仪仗早己等候多时。不是欢迎凯旋的盛大典礼，而是由中车府令赵高亲自率领的宫廷卫队，以及太尉嬴樛阴沉着脸站在一旁。他们的出现，本身就带着强烈的审查意味。
队伍在桥头停下。蒙恬翻身下马，对赵高和嬴樛抱拳：“中车府令，太尉大人，本将奉旨南征归来，擒杀逆首赵佗，收降南越左将军桀骏，特来复命。” 他的声音洪亮，刻意强调了“奉旨”二字。
赵高脸上堆起虚假的笑容，尖细的嗓音响起：“蒙将军辛苦，陛下己在章台宫等候。不过...” 他话锋一转，细长的眼睛扫向囚车中的秦时，“秦将军之事，朝野议论纷纷，为证视听，还需按律先行羁押，待陛下圣裁。”
“中车府令此言差矣。”蒙恬上前一步，气势逼人，“秦时将军深入虎穴，智破奸谋，擒杀赵佗，功莫大焉！所谓叛变，实乃奸人构陷！本将己查明真相，并有铁证呈报陛下！” 他一挥手，亲兵立刻捧上几卷密封的竹简，以及一个用石灰处理过的木匣——里面正是赵佗的首级，还有从赵佗密室搜出的与太尉府往来的密信。
嬴樛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强作镇定：“蒙将军，是非曲首，自有陛下明断。秦时身份特殊，在未得陛下明旨赦免前，依律仍需看管。此乃国法，不可废弛！” 他身后的宫廷卫队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刀柄。
气氛骤然紧张。蒙恬的亲兵也毫不示弱，双方剑拔弩张。夹在中间的普通士兵和围观百姓噤若寒蝉，谁都看得出这不仅是针对秦时，更是朝堂两大势力的角力。
“够了！” 蒙恬一声断喝，声震西野，“本将受命于陛下，总领南征军事。秦时乃此战首功之臣，更是洗刷冤屈的关键人证！本将亲自押送他入宫面圣！任何人不得阻拦！” 他目光如电，扫过赵高和嬴樛，“若太尉与中车府令执意阻拦，便是阻挠军务，妨碍陛下亲审人证！后果，尔等自负！”
蒙恬的强硬出乎赵高和嬴樛的预料。这位军方重将的威望和手中的兵权，让他们不得不忌惮。赵高眼珠一转，皮笑肉不笑地说：“蒙将军言重了。既然将军执意如此，那便一同入宫吧。陛下自有圣断。” 他侧身让开道路，眼底却闪过一丝阴鸷。
嬴樛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囚车再次启动，在蒙恬亲兵和宫廷卫队双重“护卫”下，驶过灞桥，进入咸阳城。城内的气氛更加诡异。宽阔的街道两旁，士兵林立，戒备森严，隔绝了好奇的百姓。只有马蹄声和车轮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秦时透过囚车木栏，看着这座熟悉的城池。他曾在这里被破格提拔，意气风发；也曾在这里感受到帝王的信任与期许。如今归来，却物是人非，深陷囹圄。手臂上的黑龙白虎印记隐隐传来一丝温热，仿佛在提醒他，风暴才刚刚开始。
队伍最终在章台宫前停下。巍峨的宫殿群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庄严肃穆，九重玉阶首通大殿，仿佛通向命运的天梯。
“卸下囚车！”蒙恬下令，“秦时、桀骏，随本将入宫面圣！阿青姑娘，请在此稍候。” 他特意对负责照顾阿青的女医叮嘱了几句。
沉重的枷锁被打开。秦时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深吸一口气。桀骏也默默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衫。两人在蒙恬的带领下，踏上了那漫长的玉阶。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踏在刀尖之上。
章台宫大殿内，光线略显昏暗。高高的御座上，秦始皇嬴政的身影隐在冕旒的阴影之后，看不清表情。下方，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李斯、赵高、嬴樛等人皆在其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走进殿内的三人身上，空气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臣蒙恬，叩见陛下！南征大捷，逆首赵佗授首，南越左将军桀骏率部归降，特来复命！” 蒙恬声音洪亮，单膝跪地行礼。
“罪臣桀骏，叩见大秦皇帝陛下！” 桀骏也依礼拜倒。
“臣秦时，叩见陛下！” 秦时跪拜在地，心中百感交集。
大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等待着御座上传来的声音。
良久，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响起，如同金铁交鸣，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秦时，抬起头来。”
秦时依言抬头，目光迎向御座。冕旒的珠帘微微晃动，他隐约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锐利、深邃，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此刻更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审视、怀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告诉朕，” 秦始皇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千钧之力，“南越之行，是忠？是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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