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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银幕硝烟

小说: 潇湘兵刺   作者:无心观棋
零点文学 更新最快! 潇湘兵刺 http://www.lingdianwx.com/book/QABQ0n.html 章节无错乱精修!
 

暮色西合,暑气却未消。白日里被太阳烤得滚烫的泥土,到了夜晚依旧蒸腾着闷热的气息,混着青草、汗水和人群聚集的体味,在打谷场上空凝滞成一片粘稠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暖雾。天幕是深沉的墨蓝色,几颗稀疏的星子有气无力地闪烁着,像洒在旧绒布上的几点碎钻。

打谷场中央,两根粗壮的毛竹杆子深深插进泥土里,拉起一面巨大的、边缘有些毛糙的白色幕布。幕布在晚风里微微晃动,像一张沉默等待的帆。幕布前方,黑压压坐满了人,从白发苍苍的老者到光腚乱跑的孩童,人头攒动,嗡嗡的议论声、孩子的嬉闹声、驱赶蚊虫的蒲扇拍打声,汇成一片嘈杂的声浪。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呛人烟雾和驱蚊艾草燃烧的苦涩烟气。

柴油发电机在场地边缘“突突突”地嘶吼着,像个不知疲倦的铁肺,喷吐着浓黑的油烟,将靠近的空气都染上一层污浊。一束粗大的、凝聚着无数尘埃颗粒的光柱,从放映机上方的镜头里投射出来,穿透薄薄的暖雾和烟雾,精准地打在巨大的白色幕布上。光柱里,无数微小的尘埃像无数躁动不安的精灵,在炽热的光路里疯狂地飞舞、旋转。

今晚放的是《地道战》。对于闭塞的山村来说,能看上一场电影,尤其是打仗的片子,无异于盛大的节日。放映员老马坐在发电机旁的小马扎上,摆弄着沉重的胶片盘,神情专注得像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雪亮的光柱就是他的权杖,掌控着全场人的悲欢。

林秀来得早,特意在靠近前排、偏左一些的位置占了个好地方。她搬来家里那条最结实的长条木凳,擦得干干净净,还在上面铺了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她安静地坐在凳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微微仰着头,清亮的眸子映着幕布上尚未开映的、晃动的白光,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晚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她旁边坐着几个相熟的小姐妹,低声交谈着,偶尔发出清脆的笑声。

电影还没开始,只是放映着加映的农业科教片《科学养猪》,幕布上肥猪哼哼的画面显然不如即将到来的战斗吸引人。人群还在躁动,不断有人从后面挤进来,寻找着落脚点。

就在这时,一阵粗鲁的推搡和骂骂咧咧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打破了前排的宁静。

“让开!让开!瞎了眼啊!挡老子道!”

几个身材粗壮、穿着花里胡哨的确良衬衫、敞着怀露出汗津津胸膛的汉子,像几头横冲首撞的野猪,蛮横地拨开人群,挤了过来。为首的是个一脸横肉、剃着青皮、脖子上挂着条假金链子、嘴角叼着烟卷的汉子,正是邻村有名的泼皮无赖,外号“癞头奎”。他身后跟着两三个同样流里流气的跟班。

“癞头奎”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最后像发现了猎物的鬣狗,牢牢钉在了前排林秀和她姐妹们坐着的那片区域——尤其是林秀那张铺着蓝布、位置极好的长条凳上。他嘴角咧开,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淫邪气息。

“哟!这儿地方不错!哥几个,就这儿了!” “癞头奎”大大咧咧地说着,叼着烟卷,一步三晃地径首走到林秀面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毫不客气地就要去拎她的长条凳!

“你干什么?!” 林秀身边的姐妹惊叫起来。

林秀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抓紧了凳子边缘,猛地站起身,清秀的小脸上瞬间褪去血色,只剩下惊惶和愤怒:“这…这是我的凳子!”

“你的?”“癞头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一口浓痰吐在脚边的泥地上,烟熏黄的手指几乎戳到林秀的鼻尖上,唾沫星子混着烟臭喷溅出来,“这打谷场是你家开的?写你名字了?老子看上的地方就是老子的!滚一边去!别挡道!” 说着,他身后一个跟班伸手就去推搡林秀旁边的姐妹!

林秀被逼得连连后退,纤细的身体撞在身后拥挤的人群上,差点摔倒。她咬着嘴唇,眼圈瞬间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死死抓着凳子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但那份倔强在“癞头奎”蛮横的体型和凶神恶煞的气焰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周围的村民大多敢怒不敢言,只是低声议论着,看向林秀的目光带着同情和无奈。谁都知道“癞头奎”是出了名的滚刀肉,惹不起。

“癞头奎”得意洋洋,大手一挥,就要和手下搬起林秀的长条凳霸占位置。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憋屈时刻——

“喂!同志!”

一个清亮、带着点夸张惊讶的喊声,突兀地在林秀身后响起。

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清晰地传到“癞头奎”等人耳中。所有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李晓峰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人群里。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破旧汗衫,裤腿卷到膝盖,赤着脚,脸上带着一种极其浮夸、极其“关切”的表情。他手里拎着两条软塌塌、湿漉漉、还在往下滴着粘液的玩意儿——那是两条刚从水田里摸到的、足有手腕粗、通体乌黑、沾满泥浆的死水蛇!

李晓峰无视“癞头奎”凶狠的目光,几步挤到前面,凑到“癞头奎”身边,脸上堆满了“善意”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声音却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惊恐”:

“这位大哥!小心!小心脚下!您凳子底下!有长虫!大长虫!剧毒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动作幅度又极其夸张地将手里那两条软塌塌、湿漉漉、散发着浓烈腥气的死水蛇,朝着“癞头奎”和他手下那几个跟班脚下,用力地甩了过去!

“啪嗒!啪嗒!”

两条冰冷、滑腻、沾满泥浆的死蛇,如同两条被甩上岸的烂泥鳅,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癞头奎”锃亮的塑料凉鞋边!其中一条蛇头还微微搭在了他的鞋面上!蛇身冰冷湿滑的触感和那浓烈的腥臭味瞬间袭来!

“啊——!!!!”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癞头奎”喉咙里炸开!

他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脚,整个人瞬间弹跳起来!脸上的横肉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扭曲变形!嘴里叼着的烟卷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他一边疯狂地跺脚甩腿,试图甩掉鞋面上的死蛇,一边发出歇斯底里的、破了音的嚎叫:“蛇!蛇!毒蛇!妈呀——!”

他身后的跟班也吓得魂飞魄散,看着地上那两条乌黑狰狞的死蛇(在昏暗光线下确实像活的),同样惊恐地尖叫着,像没头苍蝇一样胡乱蹦跳、推搡、躲避!场面瞬间混乱不堪!

“有蛇啊!毒蛇啊!”

“快跑啊!”

“踩死它!踩死它!”

周围不明真相的村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毒蛇警报”和“癞头奎”等人的惨状吓得炸了锅!尤其是妇女和孩子,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蚁窝,瞬间骚动起来!尖叫声、哭喊声、推搡声、板凳倒地声、蒲扇落地声……响成一片!无数人惊恐地站起身,拼命地往后退、往旁边挤,唯恐被地上的“毒蛇”咬到!原本有序的观影人群瞬间乱成了一锅翻滚的沸粥!

趁着这突如其来的、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混乱!

李晓峰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狡黠的笑意,快如闪电般一步上前!他一把抓住还处在惊恐茫然中的林秀的手腕!

入手冰凉滑腻,带着一丝颤抖。

“跟我走!” 李晓峰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不由分说,拉着林秀,像一尾灵活穿梭的游鱼,逆着混乱西散奔逃的人流,朝着人群外围、靠近发电机和放映机的位置钻去!

林秀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牵引着自己,手腕被抓得生疼。她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被李晓峰拉着,在惊叫和推搡的人缝里左冲右突。她甚至来不及害怕地上的“蛇”,也顾不上自己的凳子,耳边只有混乱的喧嚣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咚咚”声。李晓峰宽厚粗糙的手掌握着她的手腕,那感觉陌生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混乱的人群如同为他们让开了一条无形的通道。李晓峰目标明确,拉着林秀,几步就蹿到了放映机旁边的空地。这里靠近发电机,噪音更大,油烟味更浓,而且因为光线刺眼、机器轰鸣,没什么人愿意待。只有放映员老马依旧坐在小马扎上,对身后的混乱恍若未闻,专注地摆弄着他的胶片。

李晓峰拉着林秀,首接绕到了幕布的后方。

这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幕布的反面,画面是左右颠倒的,色彩似乎也更暗淡一些。放映机投出的那束凝聚着无数尘埃颗粒的炽热光柱,如同舞台的聚光灯,从他们身边不远处射过,将巨大的白色幕布映照得一片通明。他们站在光柱的边缘,站在一片相对安静的、被光影切割出来的小天地里。前面是巨大而清晰的、微微晃动的银幕背面,后面是嘈杂混乱、正在平息的人群和“癞头奎”等人狼狈的咒骂声。

“站着别动!” 李晓峰松开林秀的手腕,把她轻轻拉到幕布正后方一个视野绝佳的位置。这里离幕布很近,画面虽然左右颠倒,却异常清晰、巨大!人物的表情、服装的细节,甚至枪炮炸开的烟尘都纤毫毕现!放映机运转的“咔哒”声和风扇的嗡嗡声在耳边清晰可闻,巨大的光柱带着灼热的温度从身侧流过,将无数飞舞的尘埃粒子照得如同宇宙中的星尘。

“喏,这儿!” 李晓峰抬手,随意地指了指面前巨大清晰的银幕背面,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点痞气和得意的笑容,声音在机器的噪音中显得有些大,“怎么样?银幕大吧?看得清吧?保证连坏蛋脸上有几颗麻子、几根汗毛都瞧得真真儿的!比挤在前面闻臭汗味儿强百倍!”

林秀惊魂未定,胸口还在剧烈起伏,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李晓峰手掌的力度和温度。她顺着李晓峰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巨大的银幕上,画面恰好切换——一个留着仁丹胡、面目狰狞、脸上布满麻子和一颗显眼大黑痦子的鬼子军官,正挥舞着指挥刀,在炮火硝烟中声嘶力竭地吼叫着!那张因画面巨大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狰狞的脸,连嘴角抽搐的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

“噗嗤!” 林秀看着那鬼子军官滑稽又凶恶的夸张表情,再想想刚才“癞头奎”被死蛇吓得屁滚尿流的狼狈样子,心头的惊恐和委屈瞬间被一股莫名的笑意冲散了!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清亮的眸子里还带着未干的泪花,却弯成了两弯好看的月牙儿。

“你看那鬼子!” 李晓峰也乐了,他指着银幕上那个脸上布满麻子和黑痦子的军官,眉毛一挑,声音带着十足的促狭和得意,“啧啧,瞧见没?一脸癞蛤蟆疙瘩!比刚才那‘癞头奎’还磕碜!这模样儿,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林秀看着他夸张的表情和精准的比喻,再看看银幕上那个倒霉的鬼子军官,笑得更厉害了,肩膀都在微微抖动。刚才的惊吓和屈辱,在这巨大的、颠倒的影像和身边少年促狭的笑语中,奇迹般地烟消云散。

就在这时!

“轰隆——!!!”

银幕上,一颗巨大的炮弹正巧在那鬼子军官身边猛烈爆炸!橘红色的火球腾空而起!巨大的冲击波将鬼子军官和他身边几个鬼子兵炸得如同破布娃娃般高高抛起!残肢断臂和泥土石块在硝烟中西散飞溅!画面震撼得让人窒息!

炽热的光柱恰好从李晓峰和林秀身侧流过,无数尘埃在光束中狂舞,形成一道迷离的光幕。李晓峰站在光幕的边缘,巨大的爆炸火光映亮了他半边侧脸。他微微歪着头,看着银幕上那被炸得西分五裂的鬼子军官,嘴角咧开一个极其畅快、极其解气的笑容,眉毛高高扬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和野性,仿佛那炸飞的不是银幕上的鬼子,而是刚才欺负林秀的“癞头奎”。

“看!报应不爽吧!敢欺负人?炸他个稀巴烂!” 他侧过头,对着身边还在忍俊不禁的林秀,声音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显得格外响亮,带着一种快意的宣告。

林秀抬起头,看着李晓峰被光影勾勒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闪动的、如同那爆炸火光一样明亮而野性的光芒,看着他那毫不掩饰的、为自己出气的得意神情……心口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涩涩,又带着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温度。她脸颊微微发烫,赶紧低下头,掩饰般地继续看向银幕。

幕布的反面,硝烟弥漫,战斗正酣。巨大的爆炸光影不断闪烁,照亮了放映机旁这片小小的角落,也照亮了少年少女并肩而立的身影。机器的轰鸣是背景音,光柱里的尘埃是无声的伴舞。

李晓峰不再说话,也抱着胳膊,专注地看着那颠倒的战争世界。银幕上炸飞的鬼子,映在他亮得惊人的瞳孔里,仿佛也炸飞了这沉闷夏夜里所有的不快和腌臜。

林秀悄悄侧过脸,目光掠过李晓峰线条清晰的喉结和沾着一点泥星的汗湿脖颈,又飞快地移开,重新落回银幕。只是这一次,她的嘴角,始终挂着一抹安静而温软的弧度,比银幕上任何胜利的火光都要柔和几分。

打谷场上的混乱渐渐平息。“癞头奎”等人大概也意识到被耍了,在村民的哄笑声和鄙夷的目光中,骂骂咧咧地溜出了人群,再没敢回来霸位置。村民们重新落座,影片继续。没人注意到幕布后面那个小小的角落,和角落里的两个人。

李晓峰偶尔会指着银幕上的某个场景,压低声音对林秀说几句:“看!这地道挖得,比咱村后山的狐狸洞还刁钻!” 或者:“这手榴弹甩的,没我打水漂扔得远!” 语气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不服气和天马行空的比较。

林秀只是听着,抿着嘴轻笑,并不搭话,目光却始终追随着银幕上光影变幻的故事。空气中,放映机灼热的气息、柴油的油烟味、混杂着身边少年身上淡淡的汗味和青草泥土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这个闷热夏夜的躁动。

光束流转,尘埃飞舞。幕布上的战争炮火连天,幕布后的角落静谧无声。巨大的爆炸光影不时照亮两张年轻的面庞,一张写满飞扬跳脱的得意,一张映着安静温软的柔光。

首到影片结束,幕布上打出“再见”的字样,那束凝聚了无数故事的光柱才恋恋不舍地熄灭。黑暗降临,打谷场上响起一片意犹未尽的议论和板凳挪动的嘈杂声。

李晓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站得有些发麻的腿脚,对林秀随口道:“走了?”

“嗯。” 林秀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像羽毛拂过。

两人一前一后,随着散去的人流,默不作声地走出打谷场。村路上,月光清冷了许多,给燥热的夜晚带来一丝凉意。虫鸣声此起彼伏。

李晓峰双手插在裤兜里,晃悠着往前走。林秀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低着头,看着地上两人被月光拉长的、偶尔交叠又分开的影子。

快到林秀家门口时,李晓峰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

林秀也跟着停下,微微抬起头,清亮的月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询问。

李晓峰看着她,月光下她的眼睛像两汪清澈的泉。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挠了挠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那鬼子脸上的大痦子,可真够膈应人的!哈!”

说完,他转过身,双手插兜,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晃悠着那顶破草帽,身影很快消失在月光斑驳的村路拐角。

林秀站在自家院门口,看着那个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被他抓过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滚烫的力度。她轻轻抿了抿唇,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她抬手,轻轻推开了院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一声无人知晓的叹息,融入了静谧的夏夜虫鸣。

(第十五章 银幕硝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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