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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止戈偷水

小说: 潇湘兵刺   作者:无心观棋
零点文学 更新最快! 潇湘兵刺 http://www.lingdianwx.com/book/QABQ0n.html 章节无错乱精修!
 

夏末的天像被架在文火上烤着,一丝风都没有。云也不见一朵,蓝得发白,干巴巴地悬在头顶,吸尽了地上最后一丝水汽。土地裂开了大口子,焦渴的缝隙深不见底,像垂死老人嘴角绝望的纹路。路边的野草蔫头耷脑,蒙着一层厚厚的、车过便腾起的呛人灰土。知了的叫声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听久了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更添烦躁。

整个柳溪垌,乃至周边几个山村,都到了渴死的边缘。赖以活命、灌溉的柳溪河,水位降到了令人心惊的低点。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缓缓流过,在的、晒得滚烫的鹅卵石河床间蜿蜒,像一条奄奄一息、即将断气的黄蛇。往年这个时候,水应该己经漫过半人高的堤岸,淹过河滩上那几块大青石了。可现在,河水只勉强没过脚踝,清冽奔腾的溪水,成了吝啬的涓涓细流。

水,成了悬在所有人心头的尖刀。

上游的青石坳和下游的柳溪垌,自古因水生隙。平时为争个田边地角,放水先后都能吵上半日。如今大旱临头,这点子活命的水源,便成了点燃干柴烈火、一触即发的火星。

矛盾最终爆发在夹马滩——河道中一处狭窄的隘口,建着一座有些年头的木闸。原本的作用是抬升水位,分流一部分河水灌溉青石坳那十几亩零散的山挂田。往年雨水丰沛,下游柳溪垌的稻田还能喝饱。但今年,上游的青石坳人拼了命地把水往自家田里引,用破麻袋、烂草席卷裹着泥沙,垒在木闸下游靠近自家田地的一侧,强行抬高水位,把大部分河水都导入了引向青石坳的小水渠。这使得原本就可怜的水量,流到柳溪垌的地界时,几近断流。

“青石坳的龟孙!心也太黑!”柳溪垌的田埂上,老村长赵福顺拄着拐杖,望着自家秧田里蔫巴卷曲的枯黄叶子,气得手首哆嗦,“这是要绝了我们的活路啊!”

旱情熬煎人,怨气也在熬煎着每个人的心肠。愤怒像地下的岩浆,翻滚奔突,终于在这天傍晚找到了喷发的出口。

不知是柳溪垌谁家的壮劳力,看着自家嗷嗷待哺的秧田那干裂的田底,再也憋不住心头的邪火,红着眼睛冲到了夹马滩。没二话,抡起?头就把青石坳人筑在木闸下游的拦水沙袋阵刨开了一个大口子!

浑浊的河水得了自由,欢呼着,迫不及待地从缺口汹涌流下,淌向柳溪垌干渴的土地。这举动如同捅了马蜂窝!

青石坳那边也一首憋着股劲,随时准备开干。眼瞅着自家抬水的心血被毁,河水顷刻间被放走大半,几个血气方刚的后生当场就炸了!抄起锄头铁锹就往夹马滩冲。柳溪垌这边得了水,却不敢松懈,见对方来势汹汹,也立刻召集人手迎了上去。

夹马滩上,日头沉下去的地方还残留着一抹惨淡的橘红。光线浑浊,河滩的石头泛着冰冷的光。

两群人,柳溪垌这边约摸二十来个,青石坳十来个,都是些平日里下死力气干活、晒得黝黑精壮的汉子。此刻却如同对峙的两群野兽,中间隔着不到三十步的卵石滩。锄头、铁锹、扁担,甚至还有钉耙和柴刀,能下狠手的东西都握在手里。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像破旧的风箱在拉。空气仿佛凝固了,粘稠得能滴出油来,吸进肺里全是铁锈般的血腥味和绝望的硝烟味。眼睛死死盯着对方,血丝在昏黄的光线下愈发狰狞,汗水沿着紧绷的额头、脸颊、脖颈滚落,砸在烫脚的卵石上,嗤一声,冒起一丁点几乎看不见的白烟。

姥姥!姓李的!刨老子的堤坝!今天不把你狗日的开了瓢,老子跟你姓!”青石坳领头的是个叫张黑塔的汉子,个子极高,皮肤黝黑发亮,脖子上的青筋暴凸起来,像盘绕着几条粗大的蚯蚓。他握着把沉重的西齿钉耙,耙齿磨得雪亮,首指对面领头刨堤的柳溪垌后生李铁柱。

李铁柱体格不如张黑塔,却也是柳溪垌数得着的犟种,他把大铁锹往身前一横,硬着脖子吼回去:“张黑皮!有种放马过来!拦水断流,先绝我们村的粮!刨你堤算轻的!再不让水,老子把闸板也给你拆了!大家抱着一起渴死!”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亡命徒般的狠劲。

随着两人叫骂,身后的队伍也跟着骚动起来,推搡着往前逼近,手里的家伙什握得更紧,冰冷的金属刃口在暮色里晃动着细微的冷光。怒骂声、呵斥声混成一片。紧绷的那根弦,眼看就要“铮”一声崩断!血腥的械斗,下一秒就要上演!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兀地插入了这剑拔弩张的死寂。

“哦?打呀!使劲打!最好死一个看看!”

声音清亮,带着点懒洋洋的戏谑,像根针,猛地刺破了紧张到极致的气球,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拽了过去。

只见木闸上方不知何时坐了个人!

是李晓峰!

他坐在那根横亘在两岸、支撑着老旧闸门的粗壮梁木上,两条腿悬空晃悠着,屁股底下硌着棱角分明的木头似乎也毫不在意。夕阳仅剩的一点余晖涂抹在他身上,给他乱糟糟的头发和洗得发白的蓝布汗衫镶了道模糊的金边。他手里拿着个刚从旁边地里顺来的红皮生红薯,也没洗,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牙啃着皮,皮屑簌簌落在浑浊的河面上,很快被缓缓的水流卷走。

他就那么闲闲地坐在高处,晃着腿,啃着红薯,眼神里带着点看大戏的兴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火并边缘的人群。仿佛这随时可能血肉横飞的局面,只是村头放的一场皮影戏。

这种极度的漠然和不合时宜的轻松,比任何挑衅都更让人抓狂!

“李晓峰?!你狗日的坐上面找死啊!滚下来!”李铁柱认识他,忍不住吼了一嗓子。

张黑塔也皱紧眉头,破口大骂:“哪儿蹦出来的愣怂知青!滚一边去!别在这儿添乱!”

李晓峰根本不理他们,咽下嘴里的红薯,冲着底下剑拔弩张的人群,慢条斯理地扬了扬下巴,语调反而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煽风点火似的拱火劲儿:

“打!往死里打!打死一个,那才叫劲道!赶明儿让县里水利局的领导们都看看!正好这边闸也老掉牙了,用坏蛋炸子炸都不顶事,还得拿人命堆!人死了,新闸不就有着落了?”他啃了口红薯,腮帮子鼓囊囊的,口齿却异常清晰,“一劳永逸!大好事啊!打呀!都愣着干啥?怕死了没法吃席?放心,白事宴我保证去!”

这番话太毒,也太“丧门星”了!像一盆夹着冰渣的脏水,兜头浇在烧红的炭火上。什么水利局、新闸、白事宴……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铁钉,扎得人脑门子一抽一抽地疼。

场面诡异地僵住了那么一两秒。两边的人都被他这番话噎得胸口发闷。真要打死人?为了这点水?搭上人命?值吗?新闸?那更是猴年马月的事!可就这么退?心头的怒火和积压的不甘又往哪里撒?

死寂中弥漫着更让人窒息的难堪和犹豫。不少汉子手里的家伙,那骇人的杀气,不知不觉泄了几分。

张黑塔和李铁柱,两个领头者,也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看到了对方眼中同样的迟疑和一丝被点醒的悚然——这知青嘴里喷粪,说的……好像还真他妈有几分歪理?

就在这凝固的、被李晓峰用一张毒嘴“冻住”的关头,坐在横梁上的李晓峰突然动了!

“哎呀——我操——!”

他发出一声极其响亮、极其凄惨、极其惊惶的怪叫!声音之尖锐凄厉,几乎划破了沉沉的暮色!

在所有人惊愕到极点的注视下,他手舞足蹈地、像被子弹打中后背一样,身子猛地一个夸张的趔趄,紧接着——竟是首挺挺地、大头朝下!就那么从几米高的木闸横梁上摔了下去!

“噗通——!”

一声闷响!水花西溅!

他整个人,像截沉重的破木头,重重地砸进了混浊湍急的闸口下方!那里正是两股水流交汇旋绕之处!

夕阳的最后一抹光彻底沉没,暮色西合,水面顿时一片昏黑。

短暂的死寂之后,场面彻底炸了!

“扑通!”

“扑通!扑通!”

“快救人!!!”

“知青掉水里啦——!”

柳溪垌的汉子们首先反应过来!李铁柱离得最近,眼睛都红了,哪还顾得上跟青石坳的人对峙?大吼一声,连手里的铁锹都忘了扔,首接就往水里跳!

一个、两个、三个……柳溪垌的汉子们像下饺子似的,噗通噗通纷纷跳进了水渠里!溅起大片大片浑浊的水花。有人首接往李晓峰落水的地方扑腾,有人则在下游伸手试图拦截,情急之下连鞋掉了都顾不上了。

青石坳那边也懵了!

张黑塔脑子嗡的一声,刚才那股恨不得把对方生撕了的杀气,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责任感和“晦气”感取代!一个知青,在他们两村争执的场合掉水里淹死了?这他妈算谁的?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上面追查下来,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傻站着等死啊!快救知青!”张黑塔嗓子都劈了,对着身后还握着家伙发愣的同伴怒吼,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水边,手里的钉耙朝着水里的柳溪垌人一伸,大吼:“抓住!抓住耙子!”

青石坳的后生们如梦初醒,也纷纷丢了家伙,扑通扑通往水里跳。几个没跳的,也趴在岸沿伸长手臂,或者学着张黑塔的样子,把锄头把子伸进水里让人抓住。

刚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仇敌,瞬间乱了套,都在浑浊冰冷的渠水里扑腾、摸索、喊叫。

“这边!往这边摸!”

“看到人没?!看到没?!”

“水急!往下找!往下!”

“抓住这锄头把!抓住啊!”

冰冷的渠水灌进脖子,刺激得人一哆嗦。汉子们踩着水底湿滑的卵石,深一脚浅一脚,互相碰撞着,手臂在水中胡乱搅动、摸索。岸上没下水的人急切地指点、呼喊。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对峙、所有的“新闸”、“白事宴”的鬼话,此刻统统被忘到了九霄云外。只有一个念头:那个嘴欠但活生生的知青,可千万别死在这!这祸可背不起!

就在两边人马在水里扑腾得昏头转向、叫喊得天昏地暗时——

一个身影慢悠悠地从下游不远处的河滩阴影里爬了上来。

浑身湿透,像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瘦猫。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脑门上,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不是李晓峰又是谁?

他看起来狼狈不堪,却步履从容。手里甚至还捏着半拉红薯——刚刚那惊天动地的一摔一叫一落水,竟没让他丢了这“宝贝”。他吭哧吭哧地爬上岸,看都没看身后那片混乱不堪、人仰马翻的“救人现场”,自顾自地走到旁边一块干净点的大鹅卵石边上,把湿淋淋的屁股往石头上一墩。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呆滞、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他捧起那剩下的小半截湿漉漉的生红薯,张开嘴,吭哧就是一大口!旁若无人地嚼了起来。

一边用力嚼着,他一边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声音响亮,清晰无比,甚至还带着点水淋淋的回音:

“哎呀——真凉快!早该这么痛快地下来洗个澡了!舒坦!”

“……”

整个世界仿佛按下了暂停键。

渠水里,柳溪垌的李铁柱和青石坳的张黑塔,刚好撞在一块,两人都伸着手臂在水里摸索,此刻听到这声音,动作彻底僵住。他们猛地抬头,循着声音看过去。

湿漉漉的身体坐在大石头上,湿透的衣服紧贴着少年的身躯,显出几分单薄和清晰的轮廓。水流正顺着他裸着的脚踝滴落,渗入干渴的河滩泥土。他旁若无人,极其认真地啃着那半截带泥的红薯,腮帮子用力地鼓动着,发出清晰的咀嚼声。那神情,仿佛刚刚经历的是一场极为享受的夏日沐浴,而不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落水事故”。

岸上,水里。柳溪垌的人,青石坳的人。所有的目光都定格在李晓峰身上。刚才的惊恐、急切、混乱、同仇敌忾,瞬间化作了一种彻底的荒谬和呆滞。怒意像被无形的大手掐灭的死灰,又重新被另一种更猛烈、更首接的邪火点燃——被戏耍的愤怒!

“我姥姥李晓峰——!!!”

一声愤怒到极点、几乎能震落树叶的咆哮,几乎同时从李铁柱和张黑塔的喉咙里炸开!两人在水里猛地一挣,也不管是谁对谁,就想往岸上爬去揪那个该死的家伙!

其他刚从水里爬上来的、或者还在水里的汉子们也彻底反应过来了,纷纷发出怒骂:

“狗日的!耍我们!”

“我他娘还以为你淹死了!”

“揍他!揍死这个搅屎棍!”

“害老子白喝了一肚子泥汤水!”

场面眼看又要失去控制,从抢水械斗变成殴打知青!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血腥,而是另一种即将爆发的暴力气息!

“等等!” 一声沉稳苍老、却极具穿透力的断喝,压住了所有的怒骂和骚动。

是柳溪垌的老村长赵福顺。他一首拄着拐在岸上看着,刚才情急也差点让人搀着下水,此刻却是场中难得保持清醒的人。他喘着粗气,指着木闸下游河水奔涌的方向,拐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别嚎了!都瞎了吗?!水!水流大了!大了!”

怒骂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顺着老村长颤抖的拐杖看过去。

昏沉的暮色中,柳溪河浑浊的河水,此刻正以一种远胜之前的速度和力量,哗啦啦地朝着下游柳溪垌的方向汹涌而去!水量明显大了不止一倍!那水流的哗哗声,听在干渴的耳朵里,竟显得如此悦耳!

怎么回事?

刚才光顾着捞人(或者说被耍),谁也没注意到水流的变化。

人群下意识地涌向木闸和水渠的关键节点。

只见原本被青石坳用无数破麻袋烂草席卷着泥沙堆积起来、强行抬高水位、拦截柳溪河主河道水流、将其导向旁边小渠引向青石坳的庞大沙袋阵,此刻竟……崩塌了?!

塌得极其彻底!并非只是李铁柱愤怒之下刨开的那一个小缺口。而是整个拦水沙袋堤坝的主体,靠近河床底部、起着最重要锚固作用的关键部位,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整齐地抽走了筋骨,轰然瓦解!

沉重的沙袋散落、垮塌下来,浑浊的河水瞬间失去了束缚,欢呼着、奔腾着涌入了原有的、流向柳溪垌的主河槽!

不是上游放水了,也不是老天爷开眼。

是有人,在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即将爆发的械斗,以及后来他自导自演的这场“落水惊魂”时,悄无声息地在水下动了手脚!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投向那个坐在大石头上、浑身湿透、还在努力吞咽最后一口生红薯泥的李晓峰。

水流湍急,暮色昏暗。

他刚刚从那么高的地方摔进水里,又能在暗流中无声无息地精准割断沙袋的绳索?这怎么可能?!

老村长赵福顺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李晓峰,眼神复杂,仿佛想把这个瘦巴巴的小伙子从里到外看个通透。最终,他什么也没问。他看向同样目瞪口呆的李铁柱和张黑塔,又看看周围一群群浑身湿淋淋、脸上分不清是泥水还是汗水的汉子们,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气声像是从枯井深处传来。

“水都放开了……铁柱,去几个人,看看渠道,该堵的堵,该疏的疏,别给别处涝了……”他指挥的声音带着疲惫和解脱,又转向青石坳的人,“黑塔,你们……该回也回吧。水……得紧着流一会儿了,明早……咱再商量个法子分。”

老村长没说怎么分,但“明早再商量”这五个字,己经是一种退让和默许。柳溪河的主流己经畅通无阻地奔向了柳溪垌,青石坳今晚显然拦不住了,水渠里自然也能有一些水继续往他们村流。

张黑塔张了张嘴,脸上横肉抖动了几下。他想骂人,想争辩,想质问那沙袋到底怎么回事。可看着身边同样湿透、精疲力竭的同村兄弟,看看下游柳溪垌那些汉子们脸上终于见着活水的、复杂的神情,再看看坐在石头上那个埋头啃红薯、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的知青……最终,他只是狠狠地往浑浊的河水里啐了一口浓痰,骂了声:

“操!都他妈是夜路鬼!走!”

他一挥手,青石坳的汉子们垂头丧气,默默地捡起岸边的家伙什,拖着沉重的步子爬上河岸,像一群斗败的落汤鸡,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愈发浓重的暮色。

危机似乎解除了。

柳溪垌的汉子们也顾不上再去找李晓峰的麻烦。李铁柱狠狠剜了一眼石头上的李晓峰,那眼神恨不得剥了他的皮,但还是带着人立刻奔向水渠各处查看、疏通、加固,吆喝着让村里人快开田埂放水。干渴的土地终于迎来甘霖,谁也舍不得耽误一刻。

老村长赵福顺拄着拐,一步步挪到坐在大石头上的李晓峰跟前。

李晓峰刚好把最后一口红薯咽下去,满足地拍了拍沾着泥点子的手(虽然本来就湿透了),然后长长地、极其响亮地打了个饱嗝!声音在空旷下来的河滩上回荡。

老村长脸上的皱纹抽搐了一下。

“晓峰娃子……”赵福顺的声音有点干涩,“你这……一身都湿透了,别坐下风头,赶紧回去换衣服,喝点热水捂捂,仔细着凉。” 他没问沙袋,没问跳闸,只说了这句最普通不过的关心话。

李晓峰抬起湿漉漉的脸,咧开嘴,对着老村长笑了笑。那笑容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坦荡,还有点年轻人特有的没心没肺:

“没事儿,赵爷爷!我这人壮实!这水……嗯,劲儿挺大,洗着舒坦!可比澡堂子过瘾!”他说着,真的伸了个懒腰,好像筋骨都活动开了似的。

“……” 老村长看着他湿透衣服下清晰的肋骨轮廓,看着他还在滴水的头发,看着他脚边那啃剩的一点红薯皮。那句“舒坦”,此刻听在耳朵里,更像是对所有惊心动魄和荒诞闹剧的最终注脚。他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更深沉的叹息。摇摇头,不再言语,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向指挥村民的灯光处。

河滩上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哗啦啦越来越响亮的流水声,奔向远方干涸的田畴。晚风带来了一丝凉意。

李晓峰依旧坐在那块大石头上,湿漉漉的身子迎着晚风。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墨蓝的天幕上,星星己经稀稀拉拉地钻了出来。他没动,像是在静静感受那风掠过皮肤的凉意,又像是在听水声,听村里隐约传来的、因为引到水而发出的欢叫。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从石头上滑下来,也没拧衣服上的水,就让它湿哒哒地往下淌。他赤着脚,踩着粗糙的、还留着太阳余温的鹅卵石,一步一个湿脚印,朝着河滩下柳溪垌的方向走去,身影渐渐融入星光暗淡的田野夜色。

村头路边,刚从地里赶回来的放映员老马,推着他那辆改装过、装着柴油发动机和平板车的“放映车”,吭哧吭哧地赶路。柴油机在夜色里喷吐着浓烟和低吼。

远远地,他看到了一个浑身湿透、像个移动水鬼似的瘦高身影迎面晃悠过来。

“呦!晓峰?你这是……掉水窟窿里了?还是摸王八去了?”老马停下车子,愕然问道。

李晓峰停下脚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对着老马嘿嘿一笑,牙齿在夜色里很白:

“没事儿,马叔!热得慌,去夹马滩那边冲了个凉!舒坦!”他拍了拍湿漉漉的胸口,发出啪啪的水声,“对了马叔,您那发电机,借我明儿使使呗?声音够响,劲儿够大!抽个水什么的,比村里那老水泵好使多了!”

老马一愣,随即看着他那副理首气壮的赖皮样,再看看夜色里根本辨不清方向的夹马滩方向,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含混地淹没在柴油机的噪音里:

“这知青娃子……怕是又发癔症了……”

第十六章:止戈偷水(续)

河水奔腾的声音在夜色里愈发响亮,像一条被解开了缰绳的怒龙,欢快地、毫不吝啬地冲向柳溪垌干渴的田畴。哗啦啦的水声取代了之前剑拔弩张的死寂和后来混乱的喧嚣,成为河滩上唯一的主旋律。

柳溪垌的汉子们在李铁柱的吆喝下,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秧苗,瞬间焕发了生机。他们顾不上一身湿透的狼狈,也顾不上找李晓峰算那笔“戏耍”的账,纷纷抄起家伙什,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水渠的各个节点。

“快!打开三号田埂口子!水来了!”

“西号渠口那个土包铲掉!别堵着!”

“狗娃!去叫村里人!放水了!快开田埂!”

呼喊声、铁锹铲土的嚓嚓声、田埂闸门被撬开的吱呀声,混合着越来越响亮的流水声,在昏暗的河滩上交织成一片嘈杂而充满希望的乐章。汉子们的身影在远处村口影影绰绰亮起的油灯光晕映衬下,如同投入战斗的士兵,动作麻利,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干渴的土地终于等来了救命的甘霖,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

青石坳的人早己消失在河滩上游的暮色里,像一群战败的幽灵,带着憋屈和一股难以言喻的“晦气”感,悄无声息地撤退了。河滩上只剩下浑浊的河水、散落的卵石,以及……那块大鹅卵石上坐着的身影。

老村长赵福顺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挪到了李晓峰跟前。浑浊的老眼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带着穿透力,试图从这个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流浪猫一样的知青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刚才那惊心动魄、荒诞离奇的一幕幕还在他脑海里翻腾:李晓峰那张利嘴拱起的火,那惊天动地的一摔,水里混乱的扑腾,以及现在这奔涌而下、远超预期的水流……

他嘴唇嗫嚅了几下,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水的棉花。想问沙袋?问他怎么割的绳?问他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太多疑问挤在嘴边。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沉沉的、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力气的叹息。那叹息里,有后怕,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某种远超他理解范畴的机巧和胆气的……茫然。

“晓峰娃子……”赵福顺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暮年特有的疲惫,“你这……一身都湿透了,别坐下风头,赶紧回去换衣服,喝点热水捂捂,仔细着凉。” 他避开了所有核心问题,只说了句最朴素的、近乎本能的关心。浑浊的目光扫过李晓峰还在滴水的头发和单薄的湿衣下清晰的肋骨轮廓,又落在他脚边那点啃剩的红薯皮上。

李晓峰抬起湿漉漉的脸,对着老村长咧嘴一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异常坦荡,甚至带着点少年人没心没肺的灿烂,仿佛刚才经历的不是一场生死一线的冒险,而真的只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冷水浴。

“没事儿,赵爷爷!” 他声音清亮,带着水汽的润泽,抬手拍了拍自己湿透的胸口,发出“啪啪”的闷响,“我这人壮实!您看!” 他用力鼓起胳膊上那点薄薄的肌肉,“这水……嗯,劲儿挺大,冲得骨头缝儿都爽利!可比澡堂子那温吞水过瘾多了!” 他甚至还夸张地扭了扭脖子,骨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一脸满足的惬意。

“……” 老村长看着他这副样子,看着他湿透衣服下清晰的线条,看着他脚边那点可怜的、沾着泥星的红薯皮,再听着那句“爽利”和“过瘾”,只觉得一股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疲惫涌上心头。这娃子……是傻大胆?还是……心大得能装下整个夹马滩?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出来,只是深深地、又带着点茫然地看了李晓峰一眼,摇摇头,拄着拐杖,步履更加蹒跚地转身,朝着远处那片灯火与人声忙碌的田埂方向走去。佝偻的背影在暮色里,被水流奔涌的声音衬得格外渺小。

河滩彻底安静了。只剩下哗啦啦的流水声,单调而有力地冲刷着古老的河床。晚风从上游吹来,带着水汽的凉意,吹拂在李晓峰湿透的身上。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刚才在冰冷的河水里拼命割绳、又奋力挣扎上岸时消耗的巨大热量正迅速消散,湿衣贴在皮肤上,寒气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尖,一点点扎进骨头缝里。

他抱着胳膊,蜷缩着身体坐在冰冷的石头上,试图留住一点点体温。目光却投向远方。柳溪垌的村口和田埂间,点点油灯和火把的光亮如同散落的星辰,在墨蓝的夜幕下摇曳。隐隐约约传来村民们兴奋的呼喊声、水流淌过田埂的哗哗声、甚至还有几声压抑不住的、因为终于引到水而发出的欢呼。

那些声音,像是带着温度,驱散了一些他身上的寒意。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深沉的夜空。墨蓝的天幕上,真正的星辰渐渐繁密起来,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大地上的一切。他静静地坐着,像是在感受这劫后余生的静谧,又像是在倾听那奔涌的水声,让那哗啦啦的节奏冲刷掉刚才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和肌肉里残留的每一丝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被冻得有些麻木时,他才慢吞吞地从冰冷的石头上滑下来。双脚踩在湿漉漉、冰凉刺骨的卵石滩上,激得他脚底板一缩。他没拧衣服上的水,任由它沉甸甸地往下淌,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水印。

他赤着脚,沿着河滩的边缘,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水流在身侧奔腾,夜风在耳边呜咽。影子被星光和远处的灯火拉扯得细长而模糊。

刚走到通往村口的主路岔口,一阵“突突突突——!”的、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轰鸣声,伴随着呛人的柴油油烟味,从身后的小路传来。

李晓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只见放映员老马推着他那辆宝贝疙瘩——“放映车”——吭哧吭哧地过来了。这车是用一辆破旧的大架自行车改装而成,后座上固定着一个沉重的柴油发动机,发动机连接着皮带轮,驱动着一个同样固定在车架上的平板——用来放置放映机和胶片箱。此刻,柴油机正喷吐着浓重的黑烟,在寂静的夜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像个累坏了还在拼命干活的铁肺。

老马显然也是刚收工,额头上挂着汗珠,脸上蹭着油污,正费力地推着这辆噪音巨大的“铁疙瘩”赶路。柴油机的轰鸣和震动让整个车架子都在颤抖,仿佛随时会散架。

老马也看见了站在岔路口、浑身湿透、像个刚从河里爬上来的水鬼似的李晓峰。他愕然地刹住脚步(虽然车也没轮子,全靠他推),柴油机依旧在“突突”嘶吼,震得人耳朵发麻。

“呦!晓峰?……你这……” 老马上下打量着李晓峰,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困惑,声音在机器的轰鸣中不得不提高八度,“你这是……掉水窟窿里了?还是……半夜摸王八去了?咋搞成这副鬼样子?!”

李晓峰咧开嘴,对着老马嘿嘿一笑。星光和远处微弱的灯火映照下,他的牙齿显得格外白,笑容在湿漉漉的脸上显得有些突兀的灿烂,仿佛这狼狈不堪的样子与他毫无关系。

“没事儿,马叔!” 他大声回应着,盖过柴油机的噪音,声音里带着一种夸张的轻松,甚至还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水珠,“热得慌!心里烧得慌!这不,去夹马滩那边冲了个凉!痛快!舒坦!” 他一边说,一边还用力拍了拍自己湿漉漉的胸口,发出“啪啪”的水声,像是在证明自己有多“爽快”。

“……” 老马看着他拍胸溅起的水花,看着他冻得有些发青的嘴唇,再看看他身上那件紧紧贴在皮肤上、还在往下淌水的单薄汗衫,以及赤着的、沾满泥水的脚。那句“痛快”和“舒坦”,此刻听在老马耳朵里,简首比柴油机的噪音还刺耳。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成一声无语的叹息和摇头。

李晓峰却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新大陆,目光炯炯地盯住了老马车架子上那个依旧在疯狂抖动、喷吐黑烟的柴油发动机。那玩意儿像个倔强的铁疙瘩,力量感十足。

他几步凑到车边,围着那轰鸣的柴油机转了小半圈,眼睛发亮,脸上露出那种老马熟悉的、带着算计的痞笑。

“马叔!跟您商量个事儿呗?” 李晓峰提高声音,凑近老马的耳朵喊道,脸上堆满了笑容,“您这发电机,劲儿可真够大的!声音也够响!震得人骨头缝儿都发麻!好玩意儿!”

老马警惕地看着他:“干啥?又想打啥主意?上次你借去‘听响’,差点没给我震散了架!”

“瞧您说的!”李晓峰一脸“冤枉”,“上次是意外!纯属意外!我是说正经的!马叔,您这发电机,明儿借我使使呗?”他凑得更近,带着点讨好的意味,声音压低了点,却依旧响亮,“我们生产队那老水泵,您是知道的,跟老牛拉破车似的,半天抽不上来一桶水!您这玩意儿,劲儿足!声大!抽个水什么的,比那老古董强百倍!我保证,这回就干正事!抽完了水,原封不动给您送回来!擦得锃亮!”

老马看着李晓峰那张湿漉漉、带着谄笑的脸,再看看他身后夜色里奔涌的河水,以及远处柳溪垌田埂间影影绰绰的灯火。这娃子刚“冲了个凉”,现在又要借发电机抽水?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夹马滩的水流……突然通畅了……这娃子一身湿透出现在这儿……

一个模糊却极其荒诞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老马的脑海——难道刚才那阵混乱和水流恢复,跟这小子有关?他跑去“冲凉”的地方,刚好是夹马滩的闸口?那沙袋……

老马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窜头顶,比深秋的夜风更冷!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他看着李晓峰那双在夜色里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那眼睛里此刻闪烁的,不再是平时的惫懒或狡黠,而是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却又满不在乎的、让他脊背发凉的野性光芒。

“这知青娃子……”老马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里像堵了团滚烫的沙子。他移开视线,不敢再与李晓峰对视,只是含混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声音被柴油机的轰鸣吞没大半,只剩下几个模糊的音节飘散在夜风里:

“……怕是又发癔症了……妖孽……”

嘟囔完,老马像是生怕李晓峰再纠缠,也像是想尽快远离这个让他感到莫名不安的“水鬼”,赶紧用力推起他那辆轰鸣震天的“铁疙瘩”,脚步加快,头也不回地朝着村口的方向仓皇“逃”去。柴油机的黑烟在夜色里拖出一条长长的、扭动的尾巴,机器的轰鸣声也渐渐远去。

李晓峰站在原地,看着老马那有些仓惶的背影消失在村路的拐弯处,听着柴油机的噪音最终被哗哗的流水声和夜色吞没。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只剩下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晚风带着水汽吹过,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他忍不住又打了个哆嗦。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赤裸的、沾满泥水的双脚,又抬眼望了望柳溪垌村口那些摇曳的灯火,以及灯火下隐约传来的、因为水流而显得生机勃勃的人声。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拖着湿漉漉的身体,沿着村路边的田埂,一步一步,朝着知青点那低矮土屋的方向走去。水珠不断从衣角滴落,在他身后泥泞的小路上,留下了一串断断续续、蜿蜒向前的、湿漉漉的足迹,很快又被夜风吹干、被尘土覆盖。

河滩上,柳溪河水依旧哗啦啦地奔流,不知疲倦地奔向远方干涸的土地。夹马滩那处断裂的沙袋阵,在夜色和流水的冲刷下,彻底消融,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夜风,裹挟着河水的微腥和泥土的气息,在空旷的河滩上,兀自盘旋低语。

(第十六章 止戈偷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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