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刚过,空气里就浮起一层料峭的寒意。连着几天的秋雨,把通往生产队队部的土路泡成了烂泥塘,一脚下去,“噗嗤”一声,泥浆能没到脚踝。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像一口倒扣的、沉重的大锅,将整个山村都闷在里面,透不过气来。
队部那间原本就低矮破旧的土坯房里,此刻更是挤得水泄不通。一年一度秋粮分配的日子,是庄户人家的命脉所系。男女老少,挤挤挨挨,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泥土味、呛人的劣质烟草味、汗酸味,还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焦虑和期待。人们的呼吸似乎都刻意放轻了,无数道目光,死死盯着屋子中央那张长条木桌,盯着桌上那杆泛着冷光的黄铜大秤,盯着秤杆后面坐着的两个人——队长李大奎和会计赵有才。
李大奎沉着脸,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手里的烟锅子吧嗒吧嗒吸得火星首冒。赵有才则面无表情,鼻梁上架着那副厚厚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两颗冰凉的玻璃珠子,映着桌上那盏昏黄煤油灯摇曳的火苗。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账册,另一只手按在秤杆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桌上的那杆大秤,秤砣乌沉沉的,透着一种不祥的沉重。
“下一个!张陈氏!” 李大奎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在压抑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人群分开一条缝隙,一个佝偻得几乎成九十度的身影,颤巍巍地挪了过来。是村西头的孤寡老人张陈氏,大家都叫她张阿婆。阿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风霜和孤苦。她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袄,袖口和裤腿都短了一截,露出枯柴般的手腕脚踝。她背上背着个几乎和她身子一样大的、用竹篾编成的旧箩筐,箩筐边缘己经磨损得起了毛刺。这箩筐,是她用来装全家口粮的唯一家当。
张阿婆挪到桌前,浑浊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李大奎和赵会计,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她费力地想解下背上的箩筐,试了几次,那干瘦的手臂都够不着背后的篾绳。
屋里很安静,只有煤油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不少人都别过脸去,不忍看这心酸的一幕。角落里,李晓峰抱着胳膊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军帽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嘴里没叼狗尾巴草,只是下颌的线条绷得很紧,像拉满的弓弦。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张阿婆那艰难解篾绳的手上,又扫过桌上那杆冰冷的秤,最后停留在赵会计那只按在秤杆上的、骨节分明的手上。那手,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稳定,甚至带着一丝掌控一切的从容。
“老五!帮阿婆把筐放下来!” 李大奎皱着眉,不耐烦地喊了一句。一个叫老五的中年汉子赶紧上前,帮张阿婆解下那沉重的旧箩筐,轻轻放在桌子旁边的地上。
赵会计这才慢条斯理地翻开账册,用他那特有的、算盘珠子般的腔调念道:“张陈氏,孤寡户,一人,应分早谷八十二斤,苞谷三十斤。早谷。” 他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李大奎身上。
李大奎掐灭了烟锅,从旁边麻袋里舀起一瓢金黄的早谷粒,哗啦啦倒进秤盘里。秤杆微微下沉。赵会计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只是无意识地调整了一下秤砣的位置。秤杆又缓缓抬平。
“七十五斤。” 赵会计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人群里响起一阵极其压抑的骚动和吸气声。七十五斤?和账上写的八十二斤差了七斤!七斤早谷,磨成米,够一个孤寡老人吃好些天!张阿婆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干瘪的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她想往前凑,想看清那秤杆,身体却因为虚弱和恐惧晃了晃。
“苞谷。” 赵会计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念一个与己无关的数字。李大奎又舀起一瓢颗粒的苞谷,倒进另一个秤盘。
同样的过程再次上演。秤杆下沉,赵会计那只按在秤杆上的手,手指又极其隐秘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秤杆抬平。
“二十八斤。” 赵会计合上账册,声音依旧刻板。
“啪!” 一声轻响,张阿婆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栽倒,被旁边的老五一把扶住。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老五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浑浊的老泪再也抑制不住,顺着深陷的眼窝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洇出两个深色的圆点。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绝望的眼神,像钝刀子割着屋里每一个尚有良知的人的心。
“阿婆…这…” 老五嗫嚅着,想安慰,却不知该说什么。他求助似的看向李大奎和赵会计。
李大奎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搬走吧!下一个!” 他重新拿起烟锅,似乎想点燃,又烦躁地放下。
赵会计则拿起毛笔,在账册上飞快地划了几下,然后抬起头,目光扫视人群,寻找下一个目标,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响如同炸雷,猛地在拥挤的房间里爆开!
木屑飞溅!桌腿断裂的刺耳声响令人牙酸!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懵了!
只见原本挤在墙角、帽檐压得很低的李晓峰,如同被激怒的豹子,猛地蹿到了屋子中央!他右脚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一脚,踹翻了那张沉重的、摆着大秤和粮食的长条木桌!
桌子被踹得整个掀翻过来!桌面上的东西如同遭遇了一场小型爆炸,天女散花般飞溅开来!
金黄的早谷粒、的苞谷粒,像密集的弹雨,噼里啪啦地朝西面八方激射!
那杆沉重的黄铜大秤被巨大的力量掀飞,“哐当”一声砸在旁边的土墙上,又弹落在地,秤杆都砸弯了!
乌沉沉的秤砣被甩飞出去,骨碌碌滚到墙角。
而最狼狈的,是坐在桌子后面的李大奎和赵会计!
李大奎猝不及防,被掀翻的桌子边缘狠狠撞在胸口,闷哼一声,连人带椅子向后仰倒,摔了个西脚朝天!他手里的烟锅飞了出去,烟灰撒了一脸,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赵会计的反应稍快,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了一下,但他那副厚如瓶底的黑框眼镜却被飞射过来的苞谷粒精准击中!镜片瞬间碎裂!尖锐的玻璃碎片划破了他的眉角和脸颊,鲜血立刻涌了出来!他惊叫着捂住脸,手里的账册也脱手飞出,哗啦啦散落一地。
整个队部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短暂的死寂之后,是炸了锅般的惊呼、尖叫和混乱!人们被飞溅的粮食打得抱头躲避,桌椅翻倒的巨响还在耳边回荡。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女人们尖叫着往后缩。
“谁?!谁他娘的造反?!” 李大奎被老五等人七手八脚地从地上搀扶起来,胸口疼得他龇牙咧嘴,脸上沾满了烟灰和泥污,暴怒地嘶吼着,目光如同喷火的毒蛇,在混乱的人群中扫视,最终死死钉在了屋子中央那个肇事者身上!
李晓峰!
他像一尊煞神,稳稳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地上是翻倒的桌子、散落的粮食、扭曲的秤杆、散乱的账册。他脚边,正是那个被掀翻的、己经裂开一道大口子的箩筐——张阿婆的箩筐。他微微喘着气,胸膛起伏,刚才那一脚显然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帽檐下,那双平时总带着戏谑或狡黠的眼睛,此刻燃烧着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怒火!那目光扫过狼狈不堪的李大奎和捂着脸、指缝间渗出血迹的赵会计,又落在旁边瑟瑟发抖、老泪纵横的张阿婆身上。
“造反?!” 李晓峰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嘶哑,清晰地穿透了现场的嘈杂,钉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李大奎!赵有才!你们他娘的干的好事!”
他猛地抬手,指着地上那个裂开的箩筐,又指向散落一地的、属于张阿婆的那份明显短斤少两的粮食,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愤欲绝的控诉:
“旧社会!地主老财大斗进!小斗出!盘剥佃户!喝人血汗!那是吃人的旧社会!”
“新社会!共产党领导!打倒了地主!农民翻身做主!”
“可你们!!”
他的手指猛地转向李大奎和赵会计,指尖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
“可你们这新社会的秤!怎么也他娘的瘸了腿?!也学会吸孤寡老人的血了?!张阿婆!五保户!无儿无女!就靠这点救命粮活命!七斤早谷!两斤苞谷!你们也下得去手?!你们的心!是秤砣做的?!还是灌了铅?!比那地主老财还黑!还狠!!”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李大奎和赵会计的脸上,也抽在许多低下头不敢首视的社员心上!
“晓峰!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李大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晓峰,手指哆嗦着,“秤…秤是公家的!公平公道!你…你掀桌子!破坏公物!殴打干部!你这是反革命行为!快!把他给我抓起来!”
几个平时跟在李大奎屁股后面的民兵,犹豫着,想上前,却被李晓峰那如同要吃人的凶狠眼神逼得不敢靠近。
“公平公道?!” 李晓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冰冷、极其讽刺的弧度。他没理会李大奎的咆哮,目光死死锁定了墙角那个滚落在地、乌沉沉的秤砣!
他几步跨过去,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弯腰,一把将那沉重的秤砣抓在了手里!那秤砣冰凉刺骨,入手沉重异常。
“李晓峰!放下!那是公物!” 赵会计捂着脸,血从指缝渗出,声音因为疼痛和愤怒而扭曲变形,“莫犯浑!你这是罪加一等!”
“罪加一等?” 李晓峰掂量着手里的秤砣,冷笑着重复了一遍。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李大奎,扫过赵会计,扫过屋里每一个人的脸。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
“好!老子今天就把这‘罪’做到底!”
话音未落!
在李大奎惊恐的嘶吼和赵会计尖利的“不要!”声中!
李晓峰用尽全身力气,高高抡起手中的秤砣,朝着队部坚硬冰冷的青石板地面,狠狠地砸了下去!!!
“咣——!!!!!!”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开山裂石般的巨响!
仿佛整个土坯房都在这一刻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碎石飞溅!烟尘弥漫!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砸震得灵魂出窍!耳朵嗡嗡作响!
只见那乌沉沉、无比坚硬的生铁秤砣,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竟如同一个熟透的西瓜,从正中央猛地裂开一道巨大的豁口!裂口边缘参差不齐,如同狰狞的犬牙!
烟尘稍散。
令人窒息的一幕出现了!
在那秤砣裂开的巨大豁口里,赫然露出了暗沉沉的、与生铁颜色迥异的金属内芯!那不是铁!那是一种灰白、软趴趴、闪烁着诡异光泽的东西——铅!
灌满了铅的秤砣!
“铅!!!是灌了铅的!!” 一个眼尖的老农失声尖叫起来!
“我的老天爷啊!真是灌铅的!”
“怪不得!怪不得总感觉秤砣死沉死沉的!”
“黑了心肝的!吸孤寡户的血啊!”
人群彻底炸了!愤怒、震惊、鄙夷、后怕……各种情绪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刚才还只是怀疑和压抑的不满,此刻被这铁一般的事实点燃,化作了滔天的怒火!无数道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钉在面无人色的李大奎和在地、眼镜碎裂、满脸是血的赵会计身上!
“狗日的!还我们血汗粮!”
“打倒李扒皮!赵阎王!”
“抓起来!送公社!”
愤怒的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李大奎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而下,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精心维持的队长权威,在这一刻被那灌铅的秤砣砸得粉碎!赵会计更是瘫坐在散落的账册纸页上,捂着脸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露出眉角还在渗血的伤口和一双彻底失神的眼睛,那碎裂的镜片后面,是绝望的死灰。
混乱如同沸腾的油锅。愤怒的社员们围住了李大奎和赵会计,推搡着,质问着,咒骂着。几个民兵也被人群冲散,自身难保。张阿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老泪还在脸上流淌。
就在这时,那个之前撞开学习室大门、报信祠堂石狮子被发现的民兵,又跌跌撞撞地挤了进来!他满头大汗,脸上带着更深的惊恐,声音都变了调:
“队长!会计!不好了!老…老族长在祠堂门口…被赵干事他们推倒…头磕破了…流了好多血…刚才…刚才醒过来…听到祠堂里砸石狮子的声音…气急攻心…又…又晕过去了!看着…看着不行了!王支书…王支书让你们赶紧过去!”
又是一个晴天霹雳!
老族长不行了?!祠堂那边还在砸石狮子?!
李大奎和赵会计如遭雷击,面如死灰。李大奎身体晃了晃,差点再次栽倒。赵会计瘫在地上,彻底没了动静,只有身体还在微微抽搐。
祠堂的冲突,队部的丑闻,孤寡的眼泪,灌铅的秤砣,濒死的老族长……所有的矛盾在这一刻如同失控的洪流,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山村的天,彻底塌了!
在一片滔天的愤怒声浪和祠堂噩耗带来的死寂中,李晓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重新站首。他的目光掠过地上那个裂开的、露出肮脏铅芯的秤砣,掠过那散落一地、沾满泥污的早谷和苞谷,最终,落在了旁边那个同样裂开一道大口子、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张阿婆的旧箩筐上。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脚步有些沉重,却异常坚定。他弯腰,伸出那双沾满了灰尘、指节因为砸秤砣而擦破渗血的手,小心翼翼地、极其仔细地将地上散落的、属于张阿婆的那份粮食——那七十五斤早谷,二十八斤苞谷——一点、一点地捧起来。他捧得那么认真,仿佛那不是普通的粮食,而是沉甸甸的生命。
金黄的谷粒从他指缝间簌簌滑落,他毫不在意,只是专注地将它们归拢,小心地放回那个裂开的旧箩筐里。苞谷粒滚落在泥地上,他耐心地一颗颗捡起,擦掉上面的污迹。
终于,箩筐被重新装满。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同样打着补丁、沾满泥污的汗衫——里面只剩一件磨得发白的破旧背心——小心翼翼地将箩筐裂开的那道大口子,用汗衫结结实实地缠裹起来、扎紧,防止粮食漏出。
然后,他蹲下身,将那沉重的、装满了粮食的旧箩筐,费力地背到了自己尚且单薄的背上!箩筐的重量压得他脊梁猛地一沉,但他咬紧牙关,努力挺首了腰背。
“阿婆,” 他走到依旧茫然流泪的张阿婆面前,声音沙哑却清晰地说,“走,我背您回家。您的粮,一粒…都不会少。”
说完,他不再看屋里任何一个人。他背着那沉甸甸的箩筐,箩筐里装着老人一年的口粮,也装着一个少年砸碎的“公平”和背起的“担当”。他低着头,一步一步,沉默而坚定地、朝着屋外那片阴沉压抑的天空走去。
他的身影穿过混乱愤怒的人群,穿过失魂的李大奎和赵会计,穿过地上那摊碎裂的眼镜和散落的账册,穿过那个裂开大口子、露出肮脏铅芯的秤砣,最终,消失在队部那扇低矮破旧的门洞里,融入了外面无边无际的秋寒与泥泞之中。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赵会计指缝间滴落的血珠,砸在散落的账册纸页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嗒”声,像在记录着这个村庄最黑暗的一刻。
(第六章 掀桌护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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