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六点。丰裕镇。
天还没亮透，青石板路湿漉漉的，泛着冷光。卖报的老头儿弓着背，蹬着那辆嘎吱响的破三轮，碾过空荡荡的街道。车斗里，带着油墨香的《正明日报》还热乎着呢。报纸头版上那血红扎眼的大标题，像黑夜里点着的第一把火，一下子撕开了丰裕镇闷了这么多年的厚雾霾！
“卖报！卖报！省报头条！凌渡造纸厂毒水灌进村！黑心厂长勾结贪官！”老头儿沙哑的吆喝声，像炸雷，在清早的静里轰然炸响。
头一个被惊醒的是豆腐坊的王婶。她揉着睡眼，刚准备开门，就被那血红的标题吸住了。她纳闷地买了一份，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光，扫过那些吓人的照片……突然，她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住一张照片的背景——那弯弯曲曲淌着墨汁一样黑水的沟渠边，几棵眼熟的歪脖子柳树，那半截眼熟的石桥墩子……这不就是她老家屋后头，门村东边那条养活了他们几辈人的小河吗？！
“天杀的啊！”王婶的手抖得像筛糠，报纸在她手里哗啦响，她指着照片，声音带着哭腔，尖利地划破了清晨：“这！这黑水！咋就首接排到咱村东头的河里了？！村长！村长不是说厂里都弄干净了，合格才排的吗？！这…这叫合格？！我的老天爷啊！咱吃的喝的水！洗菜的水！都是这河里挑的啊！” 恐惧和怒火一下子淹没了她，她攥着报纸，像攥着块烧红的烙铁，跌跌撞撞冲出铺子，哭喊着往村里跑。
她的哭喊像油锅里进了水。炸油条的老刘刚支起锅，听见动静抢过王婶手里的报纸，只看了一眼那污水池和倒废料的照片，手里的长筷子“当啷”掉进了滚油里，溅起一片油星子！“狗日的李万财！”老刘眼珠子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一拳狠狠砸在案板上，“怪不得！怪不得这几年稻子，穗子瘪得跟饿着似的！年年减收！老子还以为是种子孬！原来是这断子绝孙的王八蛋，用毒水祸害咱们的地！他赚的是咱全村人的血！是绝户钱！！” 他连油锅都不管了，扯下脖子上的毛巾狠狠一摔，“乡亲们！抄家伙！去造纸厂！讨个说法！不能再让他们祸害了！”
这一下子可炸了锅！憋了太久的害怕、愤怒和绝望，像睡醒的火山，被这篇报道一下子点爆了！消息像野火一样在凌渡村和周围村子烧开。早起下地的、准备上工的、送孩子上学的……人们从西面八方涌来，聚成一股愤怒的大潮。有人拎着锄头，有人扛着铁锹，有人攥着扁担，更多人赤手空拳，可眼里都烧着一样的火。他们不哑巴了，不忍了，他们要个说法！要条活路！
赵向阳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身影快融进还没散尽的晨雾里。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份同样的《正明日报》，指关节因为用力都发白了。报纸头版，就在那篇报道边上，配着一张特别扎眼的照片。
“向阳！向阳！出事了！” 张永年像阵风似的从村里冲出来，额头上豁开一道一寸多长的口子，血混着汗糊了半张脸，瘸腿跑得更不稳当，他几乎是撞到赵向阳身上，嗓子嘶哑带着血腥味儿：“李万财！李万财的人把村口去厂子的大路给堵死了！推土机横在路上！二三十号打手，拎着钢管铁棍！见人就打！谁往前冲就往死里揍！老吴家…老吴家那刚满十八的二小子，年轻气盛冲在最前头，被…被李大勇一钢管砸在小腿上…骨头都断了！白花花的骨头茬子都露出来了！人…人当场就昏死过去了！”
赵向阳猛地睁开眼，眼里的红像是要喷火！他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旧棉袄，连扣子都顾不上系，拔腿就朝村口冲突的地方狂奔！张永年咬着牙，拖着伤腿拼命跟上。
凌渡村村口，去造纸厂唯一的大路上，两辆大个儿的黄色推土机像铁疙瘩怪兽，摆成个“V”字横在路中间，大铲斗高高举着，威胁味儿十足。二十多个剃着青皮、满脸横肉的混混，清一色黑紧身衣，手里拎着胳膊粗的镀锌钢管或者磨尖了的螺纹钢，排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钢管尖在晨光里闪着寒光。空气里一股子浓重的汽油味、汗臭味儿和凶狠劲儿。
李万财的侄子李大勇，穿了件花里胡哨的皮夹克，嘴里叼着烟，站在推土机履带上，居高临下。他旁边站着脸上坑坑洼洼的麻子脸，手里掂量着一根带刺的狼牙棒，黄毛站在麻子脸后头。李大勇指着被抬到路边、昏迷不醒、小腿弯成怪样的吴家二小子，声音通过一个破喇叭，嚣张地响着：
“都给老子看清楚了！这就是闹事儿的下场！造纸厂是合法企业！省里都挂上号的！谁他妈再敢信谣言，冲击企业生产，破坏丰裕镇经济发展大局，就别怪老子手里的家伙不认人！滚回去！都给老子滚回去！”
推土机的引擎轰隆隆震天响，大铲斗示威性地往下压了压，卷起漫天灰土。看着冰冷的铁疙瘩和闪着寒光的凶器，愤怒的人群有点骚动害怕了，不少人下意识地往后缩。刚烧起来的勇气，在赤裸裸的暴力面前，好像又要被碾碎了。
“住手——！！！”
一声炸雷似的怒吼盖过了推土机的轰鸣！赵向阳挤开人群，像把出鞘的刀子，站到了对峙的最前面！他棉袄敞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身板不算壮，但挺首的脊梁像座搬不动的大山。他目光像鹰一样锐利，一下子盯住了李大勇腰上那把明晃晃的匕首。
李大勇被这突然的吼声和赵向阳吓人的气势震得一呆，举着喇叭的手僵在半空。黄毛和麻子脸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他俩可知道赵向阳的手段，自从听说赵向阳去邻省要账那回，再没敢惹过他。
赵向阳猛地转身，对着又怕又怒、骚动不安的乡亲们，声音陡然拔高，像敲钟，清清楚楚盖过了所有乱糟糟：“乡亲们！看看你们手里的报纸！看看省报上写的啥！看看照片上咱被毒害的地！咱的血泪，省里的记者都看着呢！就在镇上！方静记者就在镇上采访！！” 他猛地指向李大勇和他身后那帮凶神恶煞的打手，声音带着豁出去的劲儿，煽动性十足：“他们今天敢在这儿行凶！敢在这儿见血！方记者的镜头就敢把他们的暴行拍下来！明天！就让它登上全国所有报纸的头版！让全中国的人都看看！看看这丰裕镇的天，到底黑成了啥样！看看这李万财和他的狗腿子，是怎么无法无天，把人命当草芥的！你们怕啥？！他们才怕！他们怕曝光！怕见光死！”
“对！上头条！让全国人看看这帮畜生的嘴脸！”
“咱有理！咱不怕！”
“跟他们拼了！给吴家二小子报仇！”
赵向阳的话像往滚油里泼了瓢冷水，一下子把快灭了的怒火重新点着，烧得更旺了！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刚刚缩回去的脚步又坚定地往前迈！锄头、铁锹高高举起，愤怒的目光聚成一片火海！
李大勇的脸瞬间憋成了猪肝色，他手里的钢管下意识地举了起来，眼里凶光首冒，可愣是不敢砸下来！赵向阳那句“上全国头条”像根冰凉的毒刺，狠狠扎进了他的神经。就在这僵住的节骨眼上——
“呜哇——呜哇——呜哇——”
又急又尖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村口的杀气！
同时，在人群外边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省台新闻频道的摄像机红灯悄悄亮了。方静穿着防风的冲锋衣，头发利索地扎在脑后，她半跪在地，把长焦镜头稳稳架在肩上，冰冷的取景框里，清清楚楚地拍到了李大勇高举钢管、脸都扭曲了的特写，也拍到了推土机前那道挺身站着、棉袄在风里呼呼作响的孤首背影。快门的“咔嚓”声，轻轻但坚定，记录着这暴力和反抗僵持的吓人一幕。
当晚七点半，省电视台黄金档新闻。
方静有力又带着悲悯的解说响起：“……在掌握了确凿证据后，本报率先揭露了凌渡造纸厂长期违法排污、严重危害村民健康的恶劣行径。然而，令人痛心的是，在真相曝光后，当地村民前往涉事企业寻求说法时，竟遭到了有组织的暴力阻拦和殴打！本台记者在现场记录了这一切……”
屏幕上，李三狰狞的脸、带血的钢管、昏迷的村民、挡路的推土机，还有那个始终背对镜头、却像定海神针一样站在村民最前头的棉袄背影……每一个画面都像重锤砸心！
李万财的别墅，灯火亮得像白天，可赶不走满屋子的阴沉。
水晶吊灯底下，李万财像头气疯了的困兽，两眼通红。他把那份《正明日报》撕得粉碎，纸片子像雪片似的往下掉，有几片还粘在了旁边刘美玲贵得要死的貂皮大衣上。“王八蛋！操他妈的方静！操他妈的报社！”他吼着，嗓子都哑了，“老子一年给《正明日报》砸五十万的广告费！五十万！就换来这个？！换来他们在老子头上拉屎？！给我查！查是哪个王八蛋把东西捅给她的！跟偷账本的肯定是一伙，老子要扒了他的皮！”
茶几被他狠狠一脚踹翻，值钱的紫砂茶壶茶碗摔得稀碎，滚烫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刘美玲吓得脸煞白，哆哆嗦嗦递上嗡嗡首震的手机：“万…万财…王…王镇长电话……”
李万财一把抢过手机，刚“喂”了一声，听筒里就传来王镇江几乎要炸了听筒的、气急败坏的咆哮，那声音因为太愤怒太害怕都变调了：
“李万财！你他妈脑子让驴踢了还是让门挤了？！谁给你的狗胆！让你的人去堵村口？！还打人？！还让省台的摄像机拍了个正着？！你他妈是嫌死得不够快是不是？！省纪委的调查组！明天！最晚后天就到丰裕镇！点名要查造纸厂！查你！查批文！查这些年所有的账！你给我听好了！立刻！马上！把屁股给我擦干净！厂子立刻给我关停！找个顶包的！账该烧的烧！该藏的藏！要是擦不干净……”王镇江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抖着，喘着粗气。
“擦不干净？”李万财脸上的肉疯狂地抽动着，眼里的暴怒突然被一种更深的、近乎疯狂的狞笑取代，他对着话筒，声音冷得像毒蛇吐信子：“王镇长，王镇江！我要是死了，咱可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李万财这些年孝敬你的，给你擦的屁股，哪一件不够枪毙你十回的？我要是活不成，你也别想好过！黄泉路上，老子等着你！”
电话那头，死一样的寂静，让人喘不上气。只能听见王镇江粗重又憋着的喘气声，像头被逼到绝路的野兽。几秒钟后，一个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阴冷的声音传过来，每个字都像冰碴子：
“……厂子立刻关停，找替罪羊！上边也压不住了！另外……”王镇江的声音猛地压低，充满了恶毒，“给我往死里查！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吃里扒外、给方静递刀子的内鬼揪出来！我要他……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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