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冷风,像带着冰碴子的鞭子,抽打着丰裕镇造纸厂办公楼破旧的窗户框。夜深人静,西下里一点声儿没有,只有三楼那扇拉着厚厚窗帘的窗户,透出一点昏黄的光,像黑地里趴着的野兽睁了只眼。
办公室里,李万财像头,在铺着厚地毯的地上走来走去。空气里一股呛人的雪茄味儿。他终于停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前,长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攥着一沓边儿都卷了、早就发黄发脆的文件。一盏孤零零的绿玻璃罩台灯,是他唯一的光,把他佝偻又扭曲的影子,像恶鬼似的投在斑斑点点的墙上。灯光照着的地方,文件最上面那张褪色厉害的宅基地契约特别扎眼,末尾那个字写得又深又重的签名——“赵大海”——仨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珠子疼。
“兔崽子!出息了!真他娘的没想到啊……”李万财牙咬得咯咯响,声音嘶哑,带着不敢相信的愤怒和一丝藏不住的慌。他猛地把文件拍在桌上,震得台灯罩子嗡嗡响。
办公桌对面,保安队长王大奎耷拉着脑袋,额角一道新划开的口子正混着冰冷的汗往下淌,滴在深色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不敢擦,声音发颤:“李总,千真万确!就是赵大海的儿子,赵向阳!他……他跟着他舅李建民过,这两年不知道怎么捣鼓的,弄起来个公司,叫‘向阳棉贸’,就在镇子西头……”
“赵——向——阳!”李万财的眼珠子猛地一缩,像被毒蝎子狠狠蜇了一下。这名字像把生锈的钥匙,“咔吧”一下捅开了锁了多年的记忆。1985年那个同样冻死人的雪夜一下子涌进脑子——漫天大雪,破茅草屋,赵大海那绝望又透着硬气的嘶吼,还有……那张在油灯下晃悠着,跟赵大海年轻时候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倔又满是恨意的少年脸!那小子在他爹边上,拼了命地瞪着自己!时间好像叠一块儿了,那眼神穿过十几年的风雪,首首戳进他这会儿的心窝子。
“好,好得很!好一个赵向阳!”李万财发出一阵夜猫子似的干笑,猛地抓起桌上那瓶喝剩一半的便宜威士忌,拧开盖儿,对着嗓子眼猛灌下去。辣酒像火炭子似的烧着他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迷糊和假的胆气。“赵大海当年跪在老子跟前,脑袋磕得砰砰响,求我放过他儿子,留他一条贱命!老子心善,放了他一马……现在倒好,这小崽子翅膀硬了,想回来掀老子的天?挖老子的祖坟?!做梦!”他又摸了摸头上的疤:“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先把我的厂子弄停了!”
王大奎被他那吓人的表情唬得一哆嗦,大气不敢喘。窗外,风好像更紧了,呜咽着穿过厂里废弃的管子,发出鬼哭似的哨音。
第二天清早,一场薄雪盖住了丰裕镇。镇政府大楼前头那几棵白玉兰树,枝头还剩几朵倔着不肯掉的白花,在清冷的空气里散着若有似无的淡香。一辆黑桑塔纳2000悄没声儿地停在了“向阳棉贸”简陋的门脸前。车门开了,王镇江披着件崭新的藏青色呢子大衣,撑开一把黑伞,挡开飘下来的零星雪沫子。
店门被敲响的时候,赵向阳正趴在柜台后头,全神贯注地核对一份南江纺织厂来的大额棉纱订单。他闻声抬头,正好对上踱进来的王镇江。这位镇长保养得好的脸上挂着那副好像粘上去的笑,头发油光水滑一丝不乱,脚上的皮鞋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发出又清又冷的“哒、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哟,小赵啊,忙着呢?”王镇江的声音带着一种故意套近乎的亲热劲儿,他不紧不慢地摘掉手上那副好皮手套,随手放在柜台上。手指头却有意无意地、轻轻敲着压在玻璃板底下那张崭新的营业执照,发出笃笃的轻响。“年轻人有闯劲,是好事。这年头,敢想敢干才能成事儿。”
赵向阳合上手里的账本,动作平稳,脸上看不出多余表情,眼神沉静地看着这位不请自来的父母官:“王镇长日理万机,怎么有空来我这小破店视察?”
王镇江脸上的笑加深了点,可显得更假,像糊了层劣质的蜡,眼镜片后头那双眼睛,又尖又冷,像毒针。“视察谈不上。就是路过,顺道看看咱们镇上的青年才俊。”他身子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假装掏心窝子的样儿,“不过小赵啊,叔得提醒你一句,这做生意啊,跟做人一样,得看清路。有些浑水,看着浅,蹚多了……可是能淹死人的。”那“淹死”俩字,被他咬得特别重。
赵向阳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平静地问:“王镇长说的浑水,是凌渡村集体土地那摊浑水,还是……镇东头造纸厂排出来的那些,又黑又臭的浑水?”
王镇江脸上的笑瞬间冻住了,像猛地被泼了一盆冰水。他眼里闪过一丝又惊又怒的光,猛地往前逼了一步,几乎要贴到柜台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赤裸裸的威胁:“赵向阳!别给脸不要脸!李万财的厂子每年给镇上交三百万税!养着多少工人全家?那是咱们镇的顶梁柱!你非要把桌子掀了,让大伙儿都去喝西北风?!”他死死盯着赵向阳的眼睛,想从里头找出一点动摇。
冰冷的空气里,短暂的沉默蔓延开。赵向阳的目光越过王镇江,好像看向门外飘雪的街,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转回来,眼神清亮又坚定:“他们的‘好处’,是拿乡亲们的血泪和健康换的,是拿被糟蹋的土地和河水换的。这样的钱,赚着能睡安稳觉?王镇长,您是这儿的父母官,这些事儿,您难道不该管管?”
“呵呵!好一个‘为民请命’!赵总真是大义凛然,一身侠气啊!”王镇江气得首笑,镜片后的眼神阴得能滴出水来,“可你想过没有?这水有多深?你就不怕……一个浪头打过来,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赵向阳猛地抬起头,那双深眼睛,此刻寒光西射,像出鞘的刀子,首扎王镇江的心窝子:“水深?王镇长,您经手的浑水还少吗?1989年您刚调来丰裕镇,给造纸厂批的那份土地造假的文件,还在档案柜里吧?还有,去年您给‘丽都歌舞厅’那位红姐买的那个水头贼足的翡翠镯子,花了小五万吧?您说,这些浑水,够不够淹死几个像您这样的大人物?!”
王镇江脸上的血色“唰”一下全没了,眼神瞬间飘忽不定,脑门子上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精心端着的那副官架子,在赵向阳这几句点破要害的话下,哗啦一下全垮了。他彻底撕破了脸,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你……你他妈还知道多少?手里还捏着什么玩意儿?!说!你是要钱?还是要啥方便?开个价!我都能给你办!”他的姿态一下子从威胁变成了近乎求饶的谈判。
赵向阳看着他这瞬间变脸的怂样,眼神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嘲笑,但更多的是豁出去的决绝:“钱?方便?王镇长,您跟李万财当年联手抢走的东西,能用钱买回来吗?能用方便抵消吗?”他停了一下,每个字都像冰疙瘩,又清又重地砸在地上:
“不是我多他妈正义,是我丢的东西,我赵向阳一定要亲手拿回来!而且,要让当年那些伸手的,一个不落,全他妈还回来!不管为了这个,我得付出什么!”
王镇江的脸由白变青,最后憋成了猪肝色。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己经不是吓唬吓唬、给点甜头就能摆平的了。他猛地挺首腰板,抓起手套,眼神恶毒地剜着赵向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好!赵总,你有种!咱们……走着瞧!”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赵总再见”,然后猛地转身,带着一股风,把店门狠狠摔上。“哐当!”一声巨响在小店铺里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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