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人本善良
“向阳纺织”的保安室,不足十平米,烟雾常年缭绕不散,活像个低配版的蒸气澡堂。
“让让!都他妈让让!”杜勇粗声大气地吆喝,带着旧日江湖的残余气势,大剌剌把沾满造纸厂黑泥的军靴“咚”地一声架在监控台上,震得屏幕晃了几晃,“老子当年在‘金皇后’看场子,十条街的混混见了我,哪个不得先恭恭敬敬递根烟?”
保安队长老陈的脸瞬间黑如锅底,“啪”地将值班表狠狠摔在桌上:“杜勇!把你那蹄子给我放下来!再抖一下,立刻滚回你的歌舞厅当你的‘麻爷’去!”他手指点着墙上崭新的《保安守则》,一字一顿吼道,“咱这儿,规矩就三条——不准抽烟!不准喝酒!更不准管女工叫小妹!听见没有?!”
张守正从杜勇魁梧的身板后探出脑袋,脸上堆起惯熟的嬉笑,变戏法似的摸出一盒皱巴巴的芙蓉王,殷勤地递过去:“陈叔,消消气,抽根顺气烟!您看我这登记表填得咋样?”他指着表格,“特长这栏,我琢磨半天,写‘擅长危机处理’成不?就比如昨天帮您逮住那个偷棉纱的贼……”
“闭嘴!”老陈气得一掌拍在桌上,震得烟灰缸跳了起来,“危机处理?我看那贼就是你小子招来的!赵总心善,给你们口饭吃,那是天大的恩情!再敢耍滑头,玩那些歪门邪道,老子亲自把你们俩打包送派出所!”
月黑风高,正是偷鸡摸狗的好时辰。张守正攥着沉甸甸的强光手电,独自巡逻到厂区僻静的后墙根。西周寂静,只有风声掠过荒草。
“守正哥……”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突然从墙角的阴影里冒出来,一个面黄肌瘦的半大孩子蹭了出来,脸上糊着鼻涕眼泪,“厂里……真能要我?我爹瘫在床上,就等药钱救命……”
张守正心头一刺,像被旧时光的荆棘狠狠扎了一下。他烦躁地一脚踹飞脚边的空易拉罐,罐子撞在墙上发出刺耳的哐当声:“偷棉纱那次没挨够揍是不是?记吃不记打!”他喘了口气,声音压低,“下周一,后勤招清洁工,带上你爹的残疾证和你的身份证来!”话刚出口,他猛地伸手,揪住那孩子单薄油腻的衣领,眼神陡然变得凶狠,压低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再敢动歪心思,走老路,老子亲自把你拷在锅炉房暖气管子上,烤成肉干!听见没?!”
监控室里,张永年看着屏幕上张守正揪住那孩子的画面,憋笑憋得肩膀首抖,扭头对旁边沉默的赵向阳说:“瞧见没?这小子训人的腔调,跟你当年在厂外收拾他们时,简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赵向阳没说话,目光沉静如水,依旧锁在屏幕上。只见张守正松开那孩子,看着对方消失在夜色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那里原本塞着半包准备偷偷塞过去的饼干,此刻却又被他悄悄按了回去。他整了整歪斜的保安帽,清清嗓子,哼起荒腔走板的调子,手电光柱划破黑暗,继续他巡逻的路径,不成调的歌声隐约飘散在风里:“……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
周末的员工培训大会,偌大的会议室里弥漫着一股廉价红花油和汗味混杂的气息。老厂长林国栋身板笔挺地站在讲台上,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视着台下。
“咱们‘向阳纺织’的前身,是响当当的国营第七棉纺厂!”林国栋的声音洪亮,带着岁月的沉淀和不容置疑的威严,“工资条上每一分钱,都沾着工人手上的汗星子,都带着车间里的棉花味儿!”他话锋陡然一转,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刺向会场后排角落,“有些人——”他刻意停顿,加重了语气,目光牢牢锁定杜勇和张守正,“以为套上这身保安皮,就摇身一变成了正经人?做梦!我告诉你们,你们得比别人规矩十倍,老实百倍!才能把过去十年、二十年身上那些洗不掉的浑账味儿,一点一点,给我刷干净喽!”
坐在角落的杜勇,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搓着裤缝上那块洗不净的机油污渍,头埋得很低。就在满场压抑的静默和几道含义复杂的目光中,他猛地抬起头,那只长着麻子的手臂有些发颤,却异常坚定地举了起来:“报……报告林厂长!”他声音粗嘎,带着豁出去的决心,“我……我想报个名,上夜校,考保安证!”
会场里先是一静,随即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哄笑。就在这哄笑声浪中,旁边的张守正“噌”地一下蹦了起来,扯着嗓子嚷嚷:“我作证!林厂长!我麻哥昨晚在宿舍,点灯熬油地抄那本《治安管理条例》呢!那认真劲儿,嘿,连我震天响的呼噜都给治好了!”夸张的语气和动作,瞬间冲淡了刚才那点难堪,连绷着脸的林国栋,嘴角都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中秋夜的月盘又大又圆,清辉铺满了寂静的厂区。赵向阳刚刚走到东门,保安室的小窗透出暖黄的光。推门进去,只见张守正蹲在地上,正小心翼翼地把掰碎的月饼喂给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狗尾巴摇得欢快,蹭着他沾满灰的裤腿。
“赵总!”张守正连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沾着月饼屑的手指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他望着窗外银盘似的月亮,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您说……这人呐,命是不是就跟这布似的?”他指了指窗外车间方向,“我以前吧,活脱脱就是块又脏又破的抹布,谁见了都嫌。现在……现在进了厂,穿上这身衣服,是不是……好歹也算块帆布了?”
赵向阳没说话,从口袋里摸出一罐红牛,“啪”一声拉开拉环,顺手抛给他。“帆布耐造,”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下个月南江那批货,你跟我一起去押车。跟着周老爷子好好学学,怎么当一块……砸不烂、打不穿的防弹布。”
张守正愣愣地接过饮料,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就在这时,保安室里连接各区的监控喇叭突然炸响——是西门岗亭急促的呼叫!紧接着,中心监控屏幕上,一个画面被迅速放大、锁定:一个黑影正矫健地翻越厂区西墙!负责那一片巡逻的杜勇,像一头蛰伏己久的猎豹,从暗影中迅猛扑出!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千锤百炼的本能——一个干净利落、势大力沉的过肩摔!黑影被狠狠掼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再无声息。那一瞬间的动作,狠、准、快,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十几年前某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那个跟在李万财身后,凭着一股蛮狠在街头巷尾逞凶斗狠的莽撞青年。
张守正带着几个闻声赶来的保安气喘吁吁跑到西门时,杜勇正把地上蜷缩呻吟的偷儿反手铐住。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汗水沿着麻点沟壑蜿蜒流下,渗进崭新的保安制服领口。
“麻哥,行啊!”张守正喘着粗气,嬉皮笑脸地凑过去,用肩膀撞了撞杜勇,“这身手,宝刀不老啊!嘿,说起来,当年在这片儿,就这‘金皇后’门口,您麻爷一晚上得收多少保护费啊?够不够买……”他促狭地伸手想去拨拉杜勇脖子上挂着的崭新工牌。
“够买你脖子上那蠢狗牌不?”杜勇没好气地晃了晃胸前那块牌子,上面“安保组长——杜勇”几个字在月光下反射着硬朗的微光,刺得人眼睛发亮。他忽然抬脚,作势要踹张守正:“滚蛋!少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
张守正敏捷地跳开,夸张地哇哇大叫,引来一片哄笑。
晨光熹微,穿透了厂区梧桐枝叶的缝隙,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跃动的光点。赵向阳站在办公室宽大的玻璃窗前,沉默地注视着楼下空地上保安队晨训的身影。张守正正被一群新来的年轻保安围着,他嬉皮笑脸地比划着,手里那根沉重的防暴叉在他手中却显得异常灵活,一招一式演示得格外卖力。初升的阳光慷慨地落在他身上,穿透了他耳骨上那个早己不再佩戴金属钉的旧孔,在地上投射出一个细小的、明亮的光斑——那一点微光,像一粒被高温熔炼过、最终稳稳嵌入正途的钢珠,微小,却无比坚定。
远处,纺织车间巨大的窗户反射着朝阳,像一排排睁开的金色眼睛,无声地见证着这废墟上的重建,这歧路上的归航。机器的轰鸣声隐隐传来,是这片土地上永不停息的脉搏,也是所有迷途者最终需要倾听并融入的、生活的正声。纺织厂在林国栋的手里又有了新生命。可凌渡造纸厂却是大门紧闭一片萧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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