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西章；黄毛的囧事
次日上午，招商会在白天鹅宾馆宏大的宴会厅举行。巨大的水晶吊灯从高耸的天花板垂下，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白昼，却也带着一种冰冷的距离感。西装革履、皮鞋锃亮的商人们如同洄游的鱼群，在精心布置的展位和洽谈区穿梭、聚集、分散。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雪茄味、高级古龙水的气息，以及一种无形的、关于财富和机遇的紧张氛围。各种口音——字正腔圆的京片子、软糯的吴侬软语、铿锵的粤语、带着各地特色的普通话——交织碰撞，形成一片嗡嗡作响的背景音浪，冲击着初来者的耳膜。
“阿拉上海厂有十年出口经验啦！质量绝对过硬，欧洲客户都竖大拇指的！”
“我们佛山童装，全部CE认证！安全环保，价格优势明显！老板看看资料伐？”
“靓仔，睇下我哋嘅真丝产品啦，出口日本多年，信誉保证！”
赵向阳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身上那套为了这次会议特意定制的、但依然显得有些过于挺括的深色西装，攥紧了手中那个崭新的皮质名片夹。他像一名即将踏入战场的士兵，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挤进了这片由人声、灯光和欲望组成的漩涡。黄毛紧跟在他身后半步，努力想表现出镇定，但那双眼睛依旧不够用，被周围的一切晃得有些晕眩。他学着赵向阳的样子，试图挺首腰板，但穿着明显不太合身、袖口略长的廉价西装，脚上那双擦得锃亮却难掩土气的皮鞋，以及那头在璀璨灯光下显得格外扎眼的黄发，都让他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紧紧抱着一个装满公司宣传彩页的沉重文件袋，像抱着救命稻草，眼神里混杂着紧张、好奇和一种努力想要融入却不得其法的笨拙。
赵向阳很快锁定了一个挂着“纺织品配额政策咨询”牌子的区域，那里聚集了不少人。他示意黄毛跟上，两人奋力挤了过去。周围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外贸”，他们谈论着“信用证”、“FOB”、“退税”、“配额倒卖行情”等专业术语，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赵向阳凝神细听，努力捕捉每一个关键信息，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黄毛则听得云里雾里，那些陌生的词汇如同天书，他只觉脑袋嗡嗡作响，看着赵向阳专注的侧脸，更觉得自己像个没用的累赘。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这时，一个操着浓重潮汕口音、身材微胖的老板似乎想穿过人群，胳膊肘无意间重重撞在了正努力“隐身”的黄毛身上。黄毛“哎哟”一声，怀里的文件袋没抱稳，哗啦一声，几十份印刷精美的宣传彩页如同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地，有几份还飘到了旁边几位衣着光鲜的女客人的高跟鞋边。
一瞬间，周围几米范围内的交谈声都低了下去，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有惊讶，有不满，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看乡下人出洋相的嘲弄。
黄毛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巨大的羞耻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手忙脚乱地蹲下去，语无伦次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俺不是故意的！俺这就捡起来……”他慌张地伸手去捡那些散落的彩页，动作笨拙，甚至不小心又碰倒了一杯放在矮几上的香槟。清脆的碎裂声在略显安静的区域格外刺耳，淡金色的酒液溅湿了昂贵的地毯。
潮汕老板皱着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嘟囔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方言，显然觉得晦气，绕开他就走了。旁边一位穿着考究套裙的女士，看着溅到裙摆上的几点酒渍，眉头蹙得更紧，冷冷地扫了黄毛一眼，眼神里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
赵向阳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迅速蹲下，一边帮黄毛捡拾文件，一边用沉稳的声音向周围道歉：“不好意思各位，新人手生，见笑了。”他动作麻利，语气不卑不亢，迅速控制住了局面。但黄毛能清晰地感觉到赵向阳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和那强压下去的愠怒。
文件重新收好，香槟杯的碎片也被赶来的服务生清理掉。赵向阳拉着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的黄毛走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他盯着黄毛，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我跟你说过什么？多看，多听，少动！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黄毛低着头，声音带着哭腔，满是懊悔和委屈：“赵总，我……我真不是故意的……那人撞我……我……我看到那些大楼，那些人，我……我腿肚子都转筋了……我给您丢人了……”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刚才那些嘲弄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看着黄毛这副狼狈又可怜的样子，赵向阳胸中的怒火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他何尝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只是他更能掩饰，更懂得如何挺首脊梁。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去省城见大客户时的局促，想起齐振山教拳时说的“心要定，气要沉”。眼前的黄毛，不就是当年那个莽撞又渴望证明自己的自己吗？
他重重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拍了拍黄毛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行了！哭丧着脸给谁看？记住这个教训！在这种地方，你露了怯，别人就把你当软柿子捏！把腰杆给我挺首了！把你那股在镇上打架斗狠的劲儿收起来，换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机灵劲儿！走，跟我去那边看看，别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这儿了！”
黄毛用力吸了吸鼻子，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努力把那份巨大的羞耻感压下去。他挺了挺依旧有些僵硬的腰板，眼神里多了一丝倔强和破釜沉舟般的决心：“是！赵总！我……我记住了！”
他重新抱紧了文件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亦步亦趋地跟在赵向阳身后，再次汇入那光怪陆离、充满机遇与陷阱的人潮。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仅仅是好奇和茫然，更多了一份被现实狠狠敲打后的警醒和一种近乎悲壮的专注。水晶吊灯的光芒依旧冰冷刺眼，各种口音编织的声浪依旧嘈杂喧嚣，但黄毛努力地昂着头，目光紧紧追随着赵向阳的背影，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广交会的第一课，代价是狼狈和羞耻，却也像一盆刺骨的冰水，瞬间浇醒了他小镇青年的懵懂，让他第一次真切地触摸到了“外面世界”那坚硬而冰冷的门槛。而赵向阳，他那看似沉稳的步伐下，也感受到了这看似繁华的“出海”之路下，汹涌的暗流和冰冷的礁石。那头来自丰裕镇的“困兽”，正试图在惊涛初起的海面上，寻找一个破浪而出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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