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南江归来:第一车棉纱卸货
1998年刚立春的丰裕镇,早上的雾气还没散干净。一辆破旧的东风大货车,碾着镇口的石板路开进来,车厢蒙着防水布,像头累坏了的老牛。赵向阳跳下副驾驶,工装裤膝盖上还沾着南江的泥巴,手里紧紧攥着周德江签字的提货单。帆布一掀开,棉纱那股草味儿混着柴油味就冲了出来。他伸手捏起一簇棉花,手指头搓了搓纤维长短——这是周老爷子亲自盯的货,又细又软,跟新下的雪似的。“验货!”林国栋的皮鞋声从厂房里头传出来。几个老师傅围上来,有人拿手电筒照棉包缝儿,有人掐断棉线用火烧——没有化纤烧出来的那股难闻黑烟。林厂长用力捏了捏赵向阳的肩膀,劲儿大得像是要把他按进地里:“你小子行啊!南江那帮老狐狸的嘴都让你撬开了?我当年可在他们那儿栽过跟头!”赵向阳没吭声,目光越过林厂长肩膀。仓库拐角那儿,黄毛正蹲在摩托车后座上抽烟,烟头在雾里一亮一暗,像条毒蛇吐信子。他知道这是李万财的人在盯着。其实不是李万财让黄毛来的。是麻子脸上次吃了亏,没敢告诉李万财,他知道老大懒得管这种小事!他就是觉得在小弟面前丢脸,想找机会报仇。赵向阳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裤兜——那把他带了十六年的枣木弹弓,弓柄被汗浸得油亮,皮筋都换了好几茬。他掏出一颗石子,拉开弹弓,坏笑着瞄准那一闪一闪的烟头,“嗖”地一声!只见黄毛眼前火星子乱蹦,黄毛愣了几秒,听到旁边有人哄笑,赶紧骑上摩托车“突突”跑了。“行了行了,赶紧卸货!”林国栋催促着,转身往办公室走。
卸到第三十七包的时候,出事了。叉车司机“哎哟”一声,棉包歪着砸地上,破口的地方露出几缕扎眼的涤纶丝!赵向阳后脖子“唰”地冒出一层冷汗,耳朵边响起周德江的话:“南江棉仓的老鼠比人还精,见缝就钻!”他快步冲过去,指甲狠狠抠进棉包深处,拽出整团假货,转身对看傻眼的工人们笑着说:“南江人送的新年彩头?哥几个分了回家做棉鞋?”林小婉抱着账本躲在柱子后面,看见他低着头在提货单背面写字——那是辞职报告的开头。天快黑的时候,他看着被棉絮染白的晚霞,忽然想起八岁那年把刘欣从粪坑里拖出来时,手心那种黏糊糊的感觉,跟现在一模一样。
林国栋的办公室像个小小的时代展览馆。墙上的老挂钟永远停在1978年——那是他当上厂长的年头;红木书架上摆着“先进生产者”的搪瓷缸,缸底积了厚厚一层茶垢;最扎眼的是玻璃柜里那排褪了色的奖状,金边在潮气里都来了。这会儿,他的眼睛却死死盯着桌上那份合同。甲方签名的地方,那个鲜红的手印像滴血,洇透了“周德江”三个字。门“吱呀”开了,赵向阳的影子被夕阳拉长,盖在合同上。“林厂长,这是南江周老板托我给您捎的茶。”林国栋脸黑得像锅底:“你跟周德江做的买卖?”赵向阳:“多亏了周老帮忙,不然真买不到这么好的棉。”林国栋抓起合同翻到签名那页:“这手印是你看着他按的?”“是我亲手给他沾的印泥。”赵向阳把茶叶放在裂了缝的玻璃台板上,“周老说,手指头印比公章实在。”林国栋猛地站起来,抄起算盘就劈头盖脸砸过来!赵向阳本能地往后一躲,檀木算珠擦着他鼻子尖飞过去,“啪”地砸在后面的砖墙上,砸出个小坑,算盘珠子“哗啦啦”散了一地。林国栋吼道:“你放屁!周瘸子右手食指短半截!”他的吼声震得搪瓷缸嗡嗡响,“九一年我亲眼见过的!”赵向阳还没张嘴解释,拳头又迎面打来了!他侧身躲开,左手变掌首切林国栋脖子,林国栋一低头躲过,退了两步。赵向阳瞥见林国栋正扯下墙上那面“改革先锋”锦旗——旗杆是根钢管!林国栋抡起钢管横扫过来:“小子!周瘸子给你塞了多少钱?”“他一分中介费都没收!”见他钢管扫来,赵向阳下意识后退,却被老式电话线绊了一下,身子一歪,钢管“呼”地一声贴着鼻梁扫过去!赵向阳顺势一个鲤鱼打挺起来,紧跟着一个扫堂腿,扫倒了旁边地上的暖水瓶!“嘭!”热水和热气弥漫开来,逼得林国栋后退。赵向阳趁机掏出弹弓,皮筋“唰”地缠住林国栋手腕,弹弓柄顶住他喉咙:“别打了!”赵向阳喘着粗气,“您也知道棉纱是好的。”老厂长的手还攥着钢管,虎口震裂了,血顺着锦旗的穗子往下滴。他突然笑起来,笑声震得玻璃柜门首抖:“你小子……功夫不赖啊……”两人都坐在地上,林国栋的眼神猛地一缩。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那年他揣着搪瓷缸去南江进货。十年前那车掺了化纤的烂棉纱,好像还在眼前飘——当时他刚当上副厂长,带着全厂工人半年的血汗钱去南江,结果拉回来西十吨塞满碎塑料的棉包,一大半不能用,那可是工人下半年的饭碗和福利钱!工人们气疯了,骂他贪污,拿烂货充好!他们举着火把要烧仓库的时候,他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用搪瓷缸砸碎了挂钟的玻璃。而现在,手里这份验货单清清楚楚写着,这批棉纱的纤维长度,比新疆棉还好。后来是厂长和局长出面才压下了工人。林国栋道:“当年就是跟周德江做的买卖,验货时看着也是好货,谁知道里面的棉包,全是外面裹一层好的,里头塞满了假货!”“呵呵!”他苦笑,“当时周德江还拍胸脯说,货不好你卸我一条腿!所以他在我这儿,就是‘周瘸子’!”赵向阳听完林国栋的话,说道:“没想到他们还有这层恩怨,怪不得在南江临走时,周老嘀咕那句‘我欠你一条腿,还你一车棉’,我当时还纳闷啥意思呢。”林国栋看着赵向阳:“他真这么说了?唉……这都什么孽缘啊!行!小子,那你就好好干吧。”赵向阳没说话,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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