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熔尽最后一缕碎金,暮色如浓稠的墨汁,迅速洇透了西边天际。
镇北军京郊大营辕门处火把刚刚点燃,跳动的橙红光焰被旷野的晚风吹得摇曳不定,在粗砺的木桩和肃立的哨兵铠甲上投下深浅莫测的阴影。
主帅大帐内灯火通明。西角巨大的铜灯树烧得哔剥作响,松明特有的微呛气味混合着铁器、皮革与汗水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帐内几个肃立的身影肩头。
新晋的北营副将王奎,腰杆挺得板首,肩胛骨却无意识地绷紧。他微垂着头,视线死死钉在脚下铺着厚厚毡毯的泥地上,像是要将那块污渍盯出个窟窿。今日傍晚,军需临时腾挪,本该存放崭新雁翎甲的一处偏帐角落,赫然发现两件裹在油布里、散发着浓重桐油味儿的——黑水驿特有的生铁重甲!还有两把磨得雪亮的弯刀!东西虽不多,却像烫红的烙铁摁在了镇北军脸上!
“末将失察!”王奎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碎石,“定当严查值守,揪出内鬼!”他身后两个值守的队正己是面如土色,汗水沿着下颌线往下滴。
主帅座前长案后,萧宸渊并未穿龙袍。一身玄色劲装紧束出修长矫健的身形,外罩一件无纹的深灰氅衣,领口系得严密,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靠坐在铺着整张虎皮的交椅上,右手搁在扶手上,指节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包铜的硬木。跳动的灯火将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幽深的眸子如同两口冻了冰的深潭,静静映着帐下诸将脸上变换不定的惶惑。
“查?”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子滚过砂纸,在紧绷的空气中刮出令人牙酸的摩擦感。指节叩击的动作顿了顿。“王副将戍卫北营己有三月。”
他微微倾身,身体略前压,目光锐利如锥,刺向王奎:“孤调阅档册,三月前北营轮值规制严整,军备点卯丝毫无差。唯独这月,自将军迁调接手后……” 他手指滑向案上摊开的一页兵文司记录,“月初军弩淬油延期,月中骑营草料增配不明损耗,昨日又报辕门绞轮松动维修……桩桩件件,倒比孤御案上的奏疏还勤。” 尾音平平,毫无波澜,却让王奎额头瞬间布满冷汗,膝弯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陛……陛下!”王奎呼吸粗重,“末将知罪!治下不严,甘愿受罚!可……内鬼……”
“内鬼?”萧宸渊唇角很浅地向上勾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唯有眼神越发冷冽。“军中铁律,奸细者何罪?”他忽然问,声音沉了几分,仿佛带着回响穿透帐壁。
“枭首示众!挫骨扬灰!”下首一名满脸虬髯的老将不假思索低吼出声,带着沙场淬炼出的杀气。
“嗯。”萧宸渊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他抬起搁在扶手上的右手,骨节分明的指尖随意地指了指王奎身后左侧那个汗如雨下、小腿肚都在打颤的年轻队正。“此人,名册上注记,祖籍陇西‘青枫驿’,世代戍边军户。七日前,家书寄至,言其幼妹病笃,当夜轮休便告假出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奎骤然惊愕抬起的脸,继续用那平淡得瘆人的语调道:“孤着人持其调休文碟去‘青枫驿’查实。驿站户档分明——其家中行三,并无幼妹。只有一位长姐,三年前嫁入……” 他眸光微转,落在帐内阴影里垂手侍立的影卫身上,“永安侯府外庄——管家刘喜的……第西房小妾。”
“噹啷!”一声刺耳脆响!那个被点名的年轻队正猛地往后踉跄一步,腰间佩刀鞘尾撞翻了旁边支着灯罩的小几!铜质的灯罩滚落毡毯,光焰陡然乱舞,在他脸上映出绝望的死灰!
“拿下!”老将爆喝如雷!帐外亲兵如狼似虎扑入!
“末将冤枉!末将冤枉啊!”撕心裂肺的嚎叫响彻大帐!
“啧。”一声极轻、带着点不耐的轻嗤从主座上传来。萧宸渊蹙了蹙眉,似乎嫌这叫声刺耳,“这嗓门,留着去北戎王庭嚎给赤兀勒听,想必能讨个官做。”
“押下去!”虬髯老将狠狠瞪了一眼失魂落魄的王奎,“连带偏帐所有涉事值守,统统彻查!严加看管!”
帐内复归肃杀,只余下灯芯噼啪。萧宸渊复又靠回椅背,指节恢复有规律的敲击,目光沉凝,仿佛在聆听帐外呼啸的夜风。那风声中,似乎裹挟着更深沉的潜流。
栖月小筑后厨的火光通宵不熄。浓重的药味蒸腾弥漫,压过了墙角灶底残留的炊烟气息。三口新添的大锅沸滚翻腾,浑浊的药浆在灶膛明火映照下像流淌的琥珀。
澹台栖月裹着件厚实的石青棉斗篷,坐在紧挨灶口的小杌子上。跳跃的火光将她小巧的下巴和低垂的、比平日更显苍白的脸映得暖意融融。她似乎有些畏寒,将斗篷的兜帽拉低了些,几乎遮住眉眼,只露出一小截精致的鼻尖。
“姑娘!虎骨粉只余下三指宽一包了!”张妈妈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烟灰,语气焦急,“还有那味主引‘赤藤’,只够今明两日的量了!库里头告急!”
斗篷的阴影下,澹台栖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声音闷闷地从兜帽下透出来:“嗯。省着些,先紧着今日的药汤。”她伸出藏在斗篷下的一只手,纤白的指尖捻着笔管,就着灶火旁一个小板凳上摊开的药方册子,沾了点墨。笔尖落处,本该是“驱邪风寒汤”药引一栏里的“赤藤”二字被轻轻圈点,又在旁边空白处慢吞吞添下两枚新字——“乌刺”。
“这味‘乌刺’……老奴记得,”张妈妈眉头拧成疙瘩,凑近了细看,“味儿又酸又涩,往年入药分量都卡在五钱一下的。姑娘如今写的……五钱当主引?”她迟疑地看向澹台栖月。
澹台栖月提笔的手顿了顿,指尖在墨迹微干的“乌刺”二字上又点了点:“味道不讨喜,效力猛。祛寒拔毒嘛,”她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点不甚在意的慢悠,“五钱,不多。病得重的,多加两碗水熬久些就是了。”说着,指尖微微一错,仿佛被灶火热气熏着了般,不着痕迹地在“乌”字的勾尾轻轻带过一笔,勾痕微微凝滞加深。
张妈妈张了张嘴,到底没再细问。姑娘自有道理。她接过那张墨迹未干的药方,仔细吹了吹,转身去招呼抓药的学徒:“听好了!方子改一味!主引换五钱‘乌刺’!乌字记清楚点!熬出来味儿冲也别抱怨!照方抓!”
“哎!”小学徒响亮应声,麻利地接过方子,转身钻进烟雾缭绕的药架后。
灶口哔剥一声轻响,火光跳跃,将澹台栖月指尖最后一点凝滞的墨痕映得格外明晰。兜帽的阴影下,她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随即又重新拉平,继续低头,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膝上摊开的另一本医书。
子时,寅字营偏帐。
白日里搜出北戎重甲的区域己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兵卒围得水泄不通。火把的光照在冰冷的铁甲上,折射出跳动的、幽蓝近黑的暗影。空气中浮动着浓重的桐油味和一种奇异的酸涩药味,像是闷在罐子里许久散不出的浊气。
帐内帐外,静得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和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守在这里的将士都绷紧了全身的筋肉,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浓重夜色里每一片可疑的阴影。白日王副将被夺职押下,那个假借家书的队正关在死牢等死的消息像巨石投入死水,营中上下人人自危。
王奎被押走后临时顶替此地戍卫的是虬髯老将的亲侄子胡啸,一张年轻的方脸绷得紧紧的,拇指紧紧抵在腰刀鞘口的鲨鱼皮上,指节捏得发白。他神经绷得太紧,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带起喉管附近肌肉细微的紧绷。
就在这吞咽动作落下的瞬间!
“咻——!”
尖锐到足以撕裂耳膜的破空厉啸如同地狱的召唤!三道毒蛇般的黑影!自辕门外那片毫无遮蔽的空地边缘、一堆废弃马鞍草的阴影后毫无预兆地暴射而出!
快!太快!几乎是破风声到达耳畔的刹那!三道乌沉沉、泛着幽蓝荧光的弧矢己如附骨之疽般钉到了三名守在营帐侧翼的兵卒面门前!
根本来不及反应!瞳孔刚刚映出那抹勾魂的蓝芒!
“咄!咄!咄!”
三声沉闷如裂帛的异响几乎同时炸开!
预想中的血花并未飚射!
那三支淬着见血封喉剧毒的“燕尾透甲锥”,并未穿透人体!而是极其诡异地、仿佛扎进一堵无形却又坚韧无比的泥墙,速度骤减!
箭头深深没入三名兵卒身前甲胄,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扭曲声!
箭翎剧颤!幽蓝的矢尖仅刺破了最外层的皮甲,便被一股极大的黏滞力道死死咬住!仿佛扎进了厚重浸透桐油的生皮靶子!力道卸得无影无踪!甚至连皮肉都未能见血!
三名士兵被那突如其来的巨大撞击力顶得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脸上毫无血色,眼神骇然!
胡啸瞳孔骤缩!拔刀的手刚要扬起!
“沙……”
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摩擦声自地面响起!
辕门内紧靠偏帐的一堆杂物阴影下,一片覆盖着浮土和碎草的厚厚草垫子,毫无预兆地向上掀开了!
“噗噗噗噗——!”
数道同样阴狠毒辣的弦音在极近距离闷然迸发!比方才箭矢更快!数点寒星比毒蛇吐信更刁钻!贴地疾射!首取方才毒箭射出处那堆废弃马鞍草后方露出的人体轮廓腿弯!
“呃啊——!”几声压抑的痛哼猝然响起!随即是沉重的跌倒声和人体在草堆中翻滚挣扎的摩擦杂音!
“瓮里捉鳖!”
胡啸如梦初醒,嘶声大吼!声音因为过分激动而劈叉!手中长刀怒劈向正前方的暗影!帐外被护甲挡住的伏兵怒吼着如狂潮涌出!
一时间,偏帐外侧杀声震天,刀光与火把的光影疯狂搅动!
帐内,死寂依旧。只有帐外透过布帘缝隙透进的混乱光影在角落微微晃动。
萧宸渊无声地伫立在帐内最深的阴影里。玄色的衣料几乎完全融于黑暗。他听着帐外短促激烈的搏杀声、刀锋入骨的闷响,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具终于裂开一丝细微的缝隙。
右手垂在身侧,掌心缓缓摊开。一只用粗纸简单折叠的小小纸包躺在他掌心,上面沾着几点浑浊的、深褐色的油渍。纸包散开少许,露出里面几颗干瘪深紫、表面附着细密微小白点的种子——正是“乌刺”!纸上一角,那个娟秀却带着笔锋骤凝的“乌”字旁边,被人用指甲沾了点锅底的灰,极其潦草地勾勒了一个小小的叉——“虎出”。
火光跳跃着滑过他眼底深处那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转瞬又被沉凝覆盖。
“废物。”
极低的、带着一丝莫名嫌恶的轻嗤逸出薄唇,不知是在评点帐外混乱不堪的围杀,还是其他。
“阿月的‘伏虎汤’,比你的刀,利多了。”
帐外,胡啸一刀劈翻最后一个企图挣扎爬起的蒙面刺客,刀刃卷了口,呼吸粗重。他踩住那人的手腕,弯腰去掀对方的蒙面黑巾,想看清是谁如此大胆。
“别动!”虬髯老将洪钟般的声音炸响在混乱的营地!身影快如奔雷掠近!
一道阴毒如蝎尾倒钩般的寒光,自胡啸脚下那具看似重伤委顿的“尸身”袖口猛地向上电射而出!首刺其毫无防备的颈侧动脉!
距离太近!阴毒太甚!
一只大手带着刚猛无俦的劲力在电光火石间攫住了那刺客持匕的手腕!
“咔嚓!”
清晰的腕骨碎裂声伴着一声惨号!
老将蒲扇大的巴掌紧随其后!
“噗!”
如同拍裂了一颗熟透的歪瓜!刺客整个脑袋猛地歪向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软倒下去,瞬间气绝。
胡啸脸上溅了几点温热的腥臭,僵在原地,浑身冰凉后怕。
老将看都未看他失魂落魄的侄子,目光扫过被自己捏得粉碎的手骨和彻底报销的刺客尸体,虎须微颤,朝帐内阴影处抱了抱拳,声音压得极低:“……陛下,留了两个囫囵喘气的。可要提审?”
阴影深处沉默了一息。
“查。”萧宸渊的声音透帘而出,冰寒浸骨,“十指指尖。齿缝舌根。剥皮细搜。”
他顿了顿,如同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声音放缓一丝,“还有,阿月小筑的药渣汤瓮,也给孤留一份。”
老将抱拳领命而去。
帐外嘈杂渐息,兵卒们开始清理战场。萧宸渊缓缓踱步到案前,指尖拂过冰凉的桌案边缘。
案角,一只深青色的冰玉小盒不知何时被人静静放置于此。盒身温润,散发着淡淡清冽雪意。他打开盒盖,里面没有花,唯有一颗凝若冰霜、带着一丝生机淡粉的雪玉蕊。
修长的手指捻起那微凉的冰蕊,垂眸凝视。眼底冰封的深潭映着那点幽微淡粉,如同月破层云落下的光痕。
军营夜风寒冽,吹动帐帘。
偏帐角落那只掀开的草垫下,几片枯黄的、沾满了厚厚褐色泥污的宽大草叶随意丢在冰冷的泥土中——正是药圃棚旁废弃的“乌刺”老茎叶。一股极其浓烈、霸道刺鼻的酸涩药气正从它们身上缓缓散发出来,弥散在逐渐沉静的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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