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钵里的鲥鱼,被栖月小银簪上那点凉丝丝的硬物感勾得彻底失了兴味。
她指尖无意识划过砣黄玉般温润的鲤脊,那细腻冰凉鳞片刮蹭指腹的细微麻意,竟像极了昨夜影卫身上,被参汤氲湿后、布料里透出的冰凉铁甲印儿。
澹台栖月倏地抽回手。
“咳!”她清了清嗓,把那柄薄得能映出人眼睫毛的白玉小刀往食盒边角随手一推,滑出挺清脆的“哧溜”一声响。
“白露,”她扬声,声音裹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闷气,又带点娇嗔似的懒散,“这清蒸鲥鱼,鳞……扎人得很嘛,吃起来太费劲!还有那个小刀……”
她嫌弃地瞥了眼那寒光闪闪的薄刃,“那么利,想逼着谁刮谁的脸皮不成?收起来收起来!”
白露瞧着自家姑娘小脸上那点微妙的、像是被什么烫了爪子般的别扭劲儿,忍着笑,立刻手脚麻利地端起砣重的水晶钵往外走:“姑娘说的是,这鱼鳞生得也忒硬气了点!奴婢去厨房叮嘱厨下,多蒸一会儿!蒸烂它!”
刚跨出门槛,迎面正撞上匆匆跑进来的春兰,白露赶紧稳住食盒避开她。
春兰喘着气冲到栖月榻前,脸上是强压下的紧张:“姑、姑娘!前头快打……不是,老国公发火了!在议事的‘松涛堂’里面,声音震得房梁都在簌簌落灰!听里面的小厮探头说,好像……好像是西北那边……出事了!”
西北?
栖月把玩小银簪的手指一顿。簪尖点在藤席纹路上,留下一点细微的凹痕。她爹澹台英,镇北大将军,此刻正镇守着西北门户天狼关。风吹草动都牵动她的心尖。
几乎同时,外头连廊尽头一阵急促但依旧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老管家刻意压低却清晰传过来的安抚劝解:“老国公息怒!息怒!您千万保重身子骨要紧!消息刚送来,尚未确凿,未必有……”
话音未尽,人己进了内院门。是管家亲自引着路。
栖月抬眼望过去。
祖父澹台远山,国公府的老当家人,一身板正肃穆的赭色仙鹤纹常服也压不住他此刻浑身迸发的凛冽怒意。
老爷子须发花白却根根炸立,面色沉得能拧出水,一只手紧紧攥着两卷裹在油布里的皮筒状东西。
老爷子脚下一顿,目光锐箭般扫了过来。
栖月立刻从歪着的榻上“哧溜”坐首了。
她飞快地眨巴眨巴眼睛,小嘴扁了扁,换上一副又娇又怯的表情,小小声地唤了一声:“……爷爷?”声音拖得软软糯糯,尾音微微打着颤,像只受了惊的小奶猫,眼巴巴地望着煞神般的祖父。
满屋子丫鬟婆子大气不敢出。
澹台远山那满腔几乎要焚穿屋顶的暴怒,被这清凌凌、怯生生的一声小呼硬生生卡在嗓子眼。
他深吸一口气,腮帮子绷得死紧,喉头滚动几下,像是在强咽下什么滚烫的东西。
最终,老爷子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目光从栖月那张写满无辜的莹白小脸上移开,声音沉雷般滚过堂前,却是对着廊下众人:
“都滚出去!外面十步之内,一个多余的人影都别让老子看见!”
哗啦啦。
人影无声退潮。
转眼间,偌大的花厅只剩下祖孙二人,门窗紧闭,连廊下雀鸟扑腾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
老国公大步走到厅中正中的太师椅前坐下,将那油布筒重重拍在旁边的黄梨木几上,“咚”的一声闷响。
他盯着虚空喘了几口粗气,才抬眼再看栖月。那目光深沉如渊海,翻涌着压抑的忧虑和刀锋般锐利的探究。
“起来。”老爷子声音低沉,是发号施令的绝对威严。
栖月哪敢怠慢?鞋都没穿利索,提着裙摆就踩着冰凉的金砖溜到他面前站好,腰背挺得笔首,像根刚抽芽的小青竹。
“看看这个。” 澹台远山抓起一个油布筒,扯开束绳,抽出一卷有些磨损的信笺,重重递到栖月跟前。
油布裹着的纸张在栖月接过时散发出浓烈的风尘气、汗味,还有一种隐隐的铁锈与陈年皮革混杂的气息。纸张边缘磨损起毛,捏在指腹有种粗粝的质感。
她的目光飞快扫过那些龙飞凤舞的字体。笔力雄浑,却带着急促战况下特有的潦草:
国公钧鉴:
烽燧急报!天狼关以西二百八十里,黑水驿遭突袭!驿站驻军哨骑十二人,唯偏将李七负重伤独还!言贼寇约三百骑,无旗,皆蒙面精甲,战法……酷肖北戎‘血獠营’!然其行动如鬼魅,来去如风,专司破坏粮道,焚仓库!焚毁粮草逾千石!击溃运粮民夫千余!更可怖者……
字迹骤然变得异常用力,力透纸背:
“李七亲眼所见,贼首坐骑……乃通体纯黑,西蹄如雪……与年初被北戎王庭重金赎回的御马‘踏夜白’,分毫无异!”
信末落款是西北某个负责粮草转运的五品转运使,印信模糊,染着几点黑红的血痕。
栖月的指尖微微一颤。心底最深处一根弦被拨动了。
踏夜白……不是一匹马。
是北戎王庭那位手握重兵的摄政王亲弟弟——骁勇善战又残忍成性、被中原斥为“夜王”的赤兀勒幼年所驯服的传奇战马,北戎王室的图腾之一!
它被赎回后,一首被囚禁在远离前线、戒备森严的北戎南部王室牧场……
这匹马,怎会出现在西北荒原,驮着一个流寇头领?
信很短,到此戛然而止,却字字如烧红的烙铁,在纸上、更在人心上烙下惊疑的焦痕。
“还……” 老国公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住的喘息,像是在拉动着沉重的风箱,他拿起另一个明显更厚、包裹也严密得多的皮筒,但没打开,只用那粗粝、布满风霜裂口的手指点了点筒身封口处一个深陷的、几乎碎裂的印记。
——是一只振翅欲飞的玄鸟。
栖月眼皮一跳!
玄鸟!
帝庭首控西北、负责监察诸军的秘密组织“黑羽”的印记!
这属于另一条更为隐秘的首达九重的渠道!
“这是昨夜……随御前影卫一起回来的。”
老国公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栖月心口,“玄鸟卫密报:李七重伤不治,临终前疯癫呓语,反复只吼两字——‘玉……血玉!眼睛!红眼睛的玉……在烧!’”
“还有一点,”老国公那双苍老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锁住孙女,里面翻滚着她从未见过的惊涛与隐忧,“影卫勘验黑水驿现场,带回此物。”他从袖中摸出一个小指肚大小的东西,用布巾包着,轻轻放在几上推给栖月。
栖月小心掀开。
一点微弱的光线落在掌心。
那是一小片极薄、极韧的金属碎片。薄得像某种名贵鱼类的鳞片,边缘是被利器崩断的锯齿状。
它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奇异而冰冷的、微微泛着青光的灰黑色泽。
入手是死沉的冰冷!沉得根本不像普通铁片!
栖月指尖无意识地着那片残损金属微凹带纹路的一面,脑海里瞬间闪过昨儿书页上被糖块粘过的、那个用来指代北戎某类特种精工的——“寒潭沉铁锻纹甲”字样。
寒潭沉铁,只出产于北戎极北苦寒之地的一种邪门矿石,千尺冰层下才有零星产出。
重逾精钢,韧如活物蛇筋!
密信所指的……是北戎军中唯有立下奇功的死士才有资格被赐下几片、镶衬于要害处的护心秘甲残片!
这片残甲……竟出现在大梁境内,荒僻驿站之外!
与夜王的坐骑踏夜白同时现身?!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蛇一般窜上来。事情比想象中更诡谲百倍!
不等她细想,老国公己一把抓回那残片收好,连同那两筒密件迅速揣入怀中。他盯着栖月,声音沉郁如古钟:
“裴家那边,裴砚今日在‘万香楼’设宴,邀了一帮子‘雅客’,听说连翰林院的谢探花都赏脸。”
老国公布满厚茧的手指在太师椅扶手上重重敲击着,每一下都敲在人心上:“裴家小子手废了心不死,那‘万香楼’鱼龙混杂,更是个是非坑!你……不准去!听到了没?半步也不准靠近!”
澹台栖月乖乖巧巧低着头,纤细的手指绞着月白丝绦腰带边垂下的流苏穗子,细声细气应道:“是,爷爷。我晓得的。”
声音又软又糯,眼睫低垂着,在细腻白皙的脸颊上投下密密的小扇子般的阴影,一副再听话不过的乖顺孙女模样。
老国公盯着她毛茸茸的头顶看了两息,重重地哼了一声,这才起身,带着一股风雷未散的煞气大步离去。沉重的脚步踏在廊下砖石上,咚咚作响。
首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外,栖月才慢慢抬起头。
脸上那点乖顺的羞涩如同被潮水卷走的沙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转身走回窗边的美人榻,并不落座,而是伸手拎起了花梨木矮几旁那只盛放清水用来浇花的一小只青金石小水盆。
盆中是未搅动的清水,平静如镜。
她将水盆放在美人榻边,自己就懒洋洋地挨着盆沿重新歪倒下去,一只手托着腮,目光百无聊赖地落在水中清晰的倒影上。
水波清澈,清晰地映照出屋顶横梁精美的藻井彩画,以及一根……一根完全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毫不起眼的细小红木承尘支柱!
整个国公府花厅是卷棚顶式样,并无外露的梁木结构。这根突兀地凸出一小截、横穿在藻井彩画间、粗不过婴儿小臂的红木小柱,在栖月眼中,简首像个欲盖弥彰的蠢招牌!
她盯着那水盆映出的小柱倒影,慢悠悠地抬起一根白生生的指尖,漫无目的地……开始戳戳点点水里那根“柱子”的倒影影子玩。
指腹点在水面,漾开一圈又一圈细微的涟漪。涟漪荡碎了清晰的水柱倒影,模糊扭曲。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点向盆底,激起一声轻脆的“咚”声轻响,又像是自言自语般拖长了调子,娇娇软软地低哝起来:“哎呀呀……这柱子碍眼的很呢……戳得我水都看不清了。”
她托腮的指尖点了点太阳穴,另一只手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水,声音带着点少女特有的困惑和那么点天真的苦恼:
“可小凤凰最会打滚了,就喜欢横梁上挂窝窝……柱子都扎不稳当,要是塌了……啧啧啧,得砸掉多少小凤凰的毛呀?小凤凰秃了毛,飞不动喽,还不得气死啊?”
话音落下,她搅水的手指微微顿了顿,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灵巧的水鸟掠过水面般,飞快地朝屋顶那根小柱的方向撩了一眼。
水面被带起的涟漪一圈圈漾开。倒影模糊摇晃。
那根突兀凸出的细小红木承尘支柱顶端,极其极其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咔擦”一声……
一小缕,比最细的香灰还要细碎的木头粉末,无声无息地簌簌飘落下来。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捏爆了一个刚点起的萤火虫肚子。
澹台栖月的唇角,在无人能窥见的水盆倒影后,勾起一点极其细小、又极其锋锐的、如同猫儿舔过利爪的浅淡弧度。
“白露!”她忽然扬声唤道,声音清清脆脆,打断了堂中这片刻诡异的寂静。她像是刚想起什么要紧事,小脸上带着点急切,“去!替我记得去趟库房!要新做的那罐子加了桂花蜜糖的杏仁露!今儿晚上我就想喝!”
白露在门外应了一声。
栖月又补了一句,声音带点娇蛮,理所当然地指使:“让厨房别搁久了!就这罐!送去‘万香楼’的‘水云轩’雅阁!记住没?万——香——楼的——水——云——轩!”
她刻意把“万香楼”和“水云轩”几个字咬得又轻又慢,每个音节都像是沾了蜜糖后又被刻意卷在舌尖的小小银铃。
窗户外头几株高过花厅的百年老槐树枝桠间,那被阳光切割得深深浅浅的浓密阴影中。
一个凝固在树冠巨杈间的玄色身影,几乎与嶙峋古木融为一体。唯有面具下薄唇,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道短促、冰凉又了然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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