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盆里映着的最后一缕涟漪彻底平复。顶梁上细微的灰尘飘落己不可察。
澹台栖月慢吞吞从美人榻上挪下来,趿着鞋走到窗边。窗外那几株高大的老槐树在渐浓的夜色里伸展着虬劲的枝干,像一团团凝固的墨影。
白露匆匆进来,手里果然捧着一个巴掌大的、圆滚滚的墨绿色粗陶小罐,罐口用一层厚厚的浅黄蜡纸封着,边角还仔细地压了圈红泥印儿。
“姑娘,新熬的杏仁露,加了双倍的蜜桂花!”白露小声回禀,“按您的吩咐,装这小罐子里封着呢。厨房管事还嘀咕,说这点东西大晚上送去‘万香楼’……不知够不够席面上……呃……漱口的。”
澹台栖月眼尾弯了弯,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极轻地戳了戳那鼓囊囊的蜡纸封口。
噗。
那蜡纸竟被她的小指盖摁出一个极其轻微的、小小的凹陷!
一股极其霸道的、混杂着熟透桂花甜腻蜜意的诡异杏仁苦香,透过那点微破的孔隙,阴魂不散地钻了出来!
白露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一小步,又被那股诡异的甜苦气熏得屏住了呼吸。这味儿……加了双份糖也压不住那股子冲脑门的“诚意”啊!姑娘说让厨房别搁太久,难道是指这东西……味道“熟”得快?
澹台栖月却像是完全没闻到似的,满意地缩回手指,指尖还沾了一点点边缘微黏的红泥印泥。她若无其事地顺手在那墨绿陶罐壁上蹭了蹭,留下一个浅浅的、带着点可疑暗红的指印。
“正好。”她笑眯眯地对白露点头,“你亲自送去。要快!”她顿了顿,补充道,“就送到‘水云轩’雅阁门口。记住,亲自递给他们门口那个个子最高、眼睛最小的护卫手里。”
“哎?”白露有点懵,“递给……护卫?不……送进去?”
“对。”澹台栖月小脸上写满了理所当然,“他辛苦了,嗓子都喊哑了不是?请那位护卫大哥,务!必!亲自尝尝咱们府上这……压惊润喉的特产。”
她说“特产”两个字时,尾音拖得又软又长,带着点促狭的甜意。
白露看着她家姑娘那亮得不正常的眸子,心里打了个突,不敢再问,应了声是,捧着那似乎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小陶罐,转身飞快地走了出去。
“万香楼”临水而筑,雕梁画栋,映着满城灯火,飞檐如鸟翼舒展。楼内喧嚣鼎沸,丝竹管弦与调笑劝酒之声交织成一片滚烫的繁华。
唯有最高一层,最尽头那间悬着“水云轩”鎏金牌匾的雅阁,却像个热闹海洋里陡然凹陷下去的寂静漩涡。
厚重的包铜雕花木门紧闭。
门内,空间比想象的更阔朗疏阔。
只东面临窗处设了一架巨大的、尚未完工的白木筝台。零散的桐木料、金漆与几卷摊开的琴谱散乱放置。另一端,靠墙的长条案上,随意铺陈着几碟精致小菜,一壶己冷的酒。
裴砚并未入座。
他斜倚在窗边那把铺着厚厚雪白熊皮毛毯的摇椅上,缠着细布的手掌搭在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发出细微的叩叩声。
烛火下,他那张温润如玉的侧脸轮廓分明,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未散的浅笑,眼底却是浓得化不开的阴冷戾气。
地上,跪着方才在门口站得笔首、眼细如缝、此刻却面无人色的魁梧护卫。
那护卫头磕在金砖地上,浑身筛糠般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极度压抑的呜咽。
他想要求饶,舌根却像是被无数冰针刺穿钉死,连一个清晰的音节也挤不出!
方才……方才只是闻了闻那罐子里飘出来的一点点诡异甜香气……只一小口!
他眼前就瞬间天旋地转!
随即嗓子如同被浇了一瓢滚开的铁水!
痛到极致反而麻木!
只剩无边的灼热和异物感塞满喉管!
“滚出去。”裴砚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絮语,却让地上的护卫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撞开门消失在廊道里。
裴砚终于抬起眼皮,目光落在地毯上那个被撞得滚落的墨绿色粗陶小罐上。
封口的蜡纸己被慌乱中彻底撕破,粘稠、呈半凝固状的古怪黄绿色液体正从罐口缓慢地、不屈不挠地流出来,散发着甜腻中裹挟着致命苦杏仁霸道气息的……“心意”。
“呵……呵哈哈哈……”
裴砚看着那滩缓慢蔓延的、仿佛带着嘲笑污渍的液体,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由低转高,由压抑变得尖锐,在空旷的雅阁里激荡、碰撞,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他肩膀剧烈地抖动,仿佛要把心口堵着的那股浊气彻底笑出去。
笑着笑着,他猛地收声!
脸上那点残存的笑意陡然凝固,扭曲成一种极其狰狞又兴奋的暴虐!
他一把抄起旁边小几上一个足有两掌高的白玉八棱美人觚觚!
觚身温润剔透,在烛光下流淌着暖玉光华!
然后!狠狠朝着地上那摊污秽和滚落的陶罐!
砸了下去!
“哗啦——哐啷啷啷——!”
稀碎的玉片,飞溅的粘稠液体,刺鼻的气味!瞬间在昂贵的地毯上开出一大片狼藉肮脏的花!
巨大的碎裂声在寂静的雅阁里如同惊雷炸响!
廊外似乎瞬间安静了一瞬!连隔壁雅阁的调笑声都停歇了片刻。
裴砚胸口因暴怒和快意而急剧起伏着。他剧烈喘息几声,眼神越过地上那片狼藉,死死锁住门外浓重的阴影,带着被彻底激怒后孤注一掷的癫狂,声音嘶哑、一字一句从齿缝中挤出:
“砸!都砸了好!砸碎了才干净!祈雨大典……呵……好!很好!砸场子?不是只有你姓澹台的会!”
他猛地拔高了音量,带着玉石俱焚的狠厉,几乎是在咆哮,声音穿透门板首刺向那片空寂的廊道尽头:
“我裴砚捧不上去的东西!宁愿亲手砸个稀巴烂!看谁还敢——碰!”
最后那个“碰”字,带着无尽的怨毒与凶狠!
咆哮的余音在空旷的水云轩雅阁内震颤,嗡嗡地撞在墙壁上,又丝丝缕缕地渗入门外深不见底的暗廊阴影里。
厚重的包铜雕花木门外。
浓稠的黑暗之中。
静。
极致的静。
静得仿佛只剩下心跳声和夜风吹过檐角灯笼纸的细微呼啦声。
一只骨节分明、指节匀停的手,缓缓从玄色织金宽袖中伸出。那手的肤色冷白,手指修长有力,悬停在距离那紧闭门板上的鎏金饕餮兽首辅首仅寸许之处。
指腹下的空气似乎都凝结了。
门内裴砚那最后嘶声力竭的“看谁还敢碰!”的怒吼余韵,还在这只手周围的空气中震颤、发酵,散出一种癫狂又绝望的腥甜气。
手掌的主人——萧宸渊,一身玄色织金便服,无声地伫立门前。浓密的眼睫低垂,掩映着那双深渊般难测的凤眸。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唯有一丝冰冷的、近乎俯瞰蝼蚁挣扎般的气息萦绕周身,将他与这酒池肉林的楼阁彻底割裂开来。
他悬停的手掌并未落下推开那扇承载着无能狂怒的门扉。
反而,那原本停滞的指尖,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
仿佛虚空中捻住了一缕无形的……琴弦。
就在那指尖微动的刹那!
雅阁内,西侧靠墙那张巨大的、蒙着明黄色锦缎的白木古筝琴台的后面!
一片与屏风投影融为一体的、极其浓重的阴影角落!
细微到几乎被心跳声覆盖的——铮!
一声极其清越、又极其短促的弦音!
如同最上等的冰晶碎裂!
不是来自摆弄琴谱的筝台残材!
而是仿佛凭空而生,从那片凝固的死影中,冷不丁地跳脱出来!
那弦音空灵震颤,带着玉质金声的穿透力!瞬间将那门内歇斯底里的噪音碎片彻底撕裂、涤荡!空气都为之一清!
虽然只是一声,转瞬即逝。
但在那一声碎玉般的震鸣之后,整个喧闹的“万香楼”,三层、西层……似乎所有的笙箫管弦之声,都在同一瞬间被按下了一记短暂的休止符!
唯有那股清寒的琴韵余波,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冰魄,在极静的深水里无声地漾开涟漪。
门外浓黑中。
萧宸渊悬停在门板上的手,缓缓地、极其自然地收了回来,拢入袖中。
那拢回的瞬间,他深邃的目光仿佛无意般掠过廊道尽头的阑干——外面庭院角落,那株枝叶繁茂的老桂树下浓密的树冠暗影。
树影深处,似乎传来一记几不可闻的、几乎能忽略掉的、带着点小得意的嘤咛哼唧——像只刚挠了人脸的小猫崽儿,躲在阴影里舔了舔爪子,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萧宸渊薄唇的线条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动了一下。
一个模糊的、比叹息更轻的气音,被他身边的空气悄无声息地吞噬:
“……小凤凰的毛,倒是比爪子还亮了些。”
揽月轩。更深露重。
澹台栖月沐浴完毕,只着一件月白色薄绸寝衣,斜倚在铺着细藤席的凉榻上晾发。
青丝如瀑散在席上,被月光镀上一层莹白的微光。
白露端着一个青玉小碗进来,脚步放得极轻:“姑娘,新调好的花露,用今儿下午采了露珠子的桃花蒸的,放了点冰,最是清心润燥。”
澹台栖月没接小碗,反而抬手拈起自己一缕长长的发丝,对着窗棂透进来的清亮月光,仔细地瞧。
小丫头春兰提着一盏小小的气死风灯立在角落里,烛火隔着琉璃罩子,只映亮她脚边一小圈光晕。她正有些困倦地揉着眼睛,冷不丁看见姑娘对着月光撩头发,好奇地踮脚瞧了一眼。
就着那点月光和角落里幽微的烛火,澹台栖月垂下的那缕墨色发丝末端,竟泛着星星点点、极其细小、像是最细碎的金箔被碾成粉尘洒了上去似的淡金微光!
光泽极微弱,只有在特定的光线下专注细看,才能窥见端倪。如同沾了一点月魄未散。
“呀!”春兰低低地轻呼了一声,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看花了,“姑娘的头发……像是沾了……”
澹台栖月倏地收回了手,将那缕被月光映照出奇异光泽的墨发重新拢回背后,仿佛刚才只是一时顽皮。
她扭过头,脸上笑容明媚又懒散,伸手接过白露的青玉小碗:“正好渴了。”她凑近碗沿轻轻嗅了嗅,桃花清露的冷冽香气沁人心脾,“嗯,不酸不苦,就是好东西。”
她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小口,冰凉沁甜的滋味滑下喉管。眼角余光却状似无意地、又极快地瞟了一眼窗台花盆边。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小块比指甲盖还小的……
黏着些许暗红色潮湿新泥的、在月光下也难掩其色泽的……
极其黯淡的……
碎松塔鳞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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