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深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杯沿在唇边停留了半秒。随即,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许,非但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反而带着一丝棋逢对手、被看穿小把戏的坦然和兴味。“沈同学果然敏锐,名不虚传。”他放下茶杯,白瓷底与深色楠木桌面发出轻微却清脆的磕碰声。“陈老他心系这些古籍宝贝,自然也是关心学生。他既担心你被外面那些无谓的纷扰困住心神,又怕你一个人待着太过烦闷,便嘱托我,若是手头事情不多,不妨来此间查阅些资料,也算是……”他语气温和,带着师长般的关怀,将陈老的好意和自己的“偶遇”都巧妙地包裹在合情合理的关怀之中,滴水不漏,“陪你解解闷,排遣一下。”
他不再纠缠,修长手指戴上白棉手套,动作轻柔拈起一页最为残破、几乎一碰即碎的纸片,小心翼翼移到沈清晏面前衬纸上,同时将高倍放大镜推过去。
“沈同学请看,”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学者特有的专注和一丝引人探究的神秘感,“就比如这一页残片,据陈老初步判断,其内容很可能涉及到唐代早期兵制的重要演变,价值极高。但其材质非常特殊,”他示意沈清晏仔细观察,“绝非寻常的麻纸或皮纸。触感极为柔韧细密,虽然饱经摧残,却仍能感受到其内蕴的一种……奇特的‘筋力’,一种超越普通纸张的生命力。更奇异的是它的色泽,”他的指尖虚点在残片上方,引导着视线,“这暗沉的黄色,并非完全由岁月侵蚀所致。你细观其纤维纹理,在强光下,内里隐隐透出一种极其细微、难以言喻的……紫意。这不是浮于表面的染料涂抹效果,更像是……从纸胎的深处,由内而外透出来的。
描述精准,目光透过镜片,紧锁沈清晏反应,如猎手抛出诱饵。
沈清晏的目光终于落在那片承载着历史尘埃的残破纸张上。傅云深那充满暗示性的描述,如同精准的钥匙,瞬间开启了她尘封己久的记忆闸门。那独特的手感,那在光线下若隐若现的奇异色泽,那内蕴的、难以言喻的坚韧“筋力”……前世宫廷秘库深处,那些承载着绝密军情、关乎社稷安危的诏书,那些绘制着山川险要的皇室舆图,所用的纸张,正是这般模样!
她没有立刻去碰触那冰冷的放大镜。而是缓缓伸出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指腹距脆弱纸面毫厘之遥,极缓、极轻地虚抚而过。
动作带着奇特韵律,如抚琴,似诊脉。指尖仿佛能穿越时空的阻隔,感受到纸张纤维深处传来的、跨越了千年时光的微弱“脉搏”。她的眼神专注而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己褪去,只剩下指尖下这片承载着无数秘密的残破纸片。
傅云深屏息。他清晰看到,沈清晏沉静如古井的眼底,在指尖虚抚过某区域时,极快掠过一丝细微却无比笃定的了然!绝非猜测,是洞悉本质的确认!
沈清晏收手,目光仍驻残片,清冷声音如宣判,在寂静圣殿中响起:
“此乃天宝年间御制金粟笺。其基料,非寻常桑皮或楮皮,乃取浙东剡溪特产之百年老藤芯木,取其最柔韧之内芯,反复捶捣百次以上,千锤百炼,取其至柔至韧之精粹纤维,成纸其薄如蝉翼,其韧却如帛如革,可承利刃切割而不破。”话语带着古老韵律,如诵读失传秘方。
傅云深镜片后瞳孔骤然收缩!
沈清晏声音未停:“其色,亦非纯然岁月侵蚀所染。纸胎秘制之时,掺入吐蕃国于天宝二年进贡之珍稀紫矿。此矿研磨至极细,几近无物,再以秘制胶液调和均匀,非染其表,乃彻底融于纸浆之中,故其紫意非浮于表面,而是由内而外,透骨而出,如骨血交融,浑然一体,纵历千年风霜,其色不褪不散。光照之下,纸面隐现金屑般微芒闪烁,宛若星辰撒落,此乃‘金粟笺’得名之真正缘由,亦是后世辨别其真伪之绝密关键。”
指尖虚点残片边缘一处微小虫蛀断层:“细察此处,紫意深沁纤维肌理,非后世涂抹可仿。金屑虽蚀,此紫,即为铁证。”
话音落定。
修复室死寂。唯窗外遥鸟鸣,衬得落针可闻。
傅云深僵立原地,如遭无形惊雷。脸上温雅从容如瓷器面具,瞬间裂痕遍布,片片剥落,露出底下惊涛骇浪!
金粟笺!紫矿染!
八字如烧红烙铁,烫在心尖!沈清晏每一句描述——剡溪藤芯、百次捶捣、吐蕃紫矿、融于纸浆、内透紫意、断面深沁——皆与家族秘典中关于这失传御纸的零星记载严丝合缝!尤以“吐蕃紫矿融于纸浆”的核心工艺,更是傅家秘典语焉不详、苦苦追寻的关键!
她如何得知?!如此详尽笃定!似亲见工匠,手调纸浆!
这绝非“师承隐世高人”可解!分明是……刻入骨髓的认知!
寒意混探究欲如冰藤缠绕心脏。镜片后目光如淬冰探针,死死钉在沈清晏平静无波、仿佛只陈述寻常事实的脸上。
沉静。深不见底的沉静。比任何激烈反应更令人震撼……与恐惧。
“金粟笺……紫矿染……”傅云深声音干涩微颤,一字一顿重复,目光如钩锁魂,“沈同学……真是……博闻强识,令人叹为观止。”艰难维持学者风度,字字如挤。
他向前一步,绕过巨台,靠近沈清晏。距离骤缩。清冽雪松气混淡茶香侵占空气,无形压迫。
“不知……”傅云深声压极低,如耳语,带着蛊惑与紧逼试探,目光灼灼似欲点燃她,“沈同学师门……可曾提及,此等御制金粟笺,天宝年间,多用于誊录何等重要文书?”
沈清晏未退半步。微抬眸,迎上那穿透灵魂的灼热目光,眼神清冷如冰湖。红唇微启,话语如冰锥刺向他竭力维持的平静:
“傅教授既知御制金粟笺,当晓其用非凡。除天子诏、封疆令外……”她顿住,目光掠过傅云深骤然绷紧的下颌,带着洞悉一切的漠然嘲讽,“便是宗亲贵胄,御前获罪,或夫妻恩断,由宗正寺亲拟,加盖凤印,昭告天下,以示决绝——”
“——和离书。”
“和离书”三字,如重锤砸心!
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那勉强维持的温雅学者面具彻底碎裂,崩塌,镜片后瞳孔剧缩,遭遇最猛精神冲击!她怎知?!这埋于历史尘埃、唯存傅家核心秘典的皇室秘闻!
沈清晏看他骤变脸色,眼中冰冷嘲讽更深,如看穿戏码。她微微倾身,靠近他因震惊僵硬的耳畔,清冷气息拂过耳廓,带着致命寒意与洞穿犀利的低语:
“傅教授今日递此残卷,步步设问,言辞机锋……究竟是想验此笺,还是……想验本官?”
“本官”二字,如挟千年寒锋,刺破一切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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