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的清晨带着点湿意，药圃外的麦田己经泛出金浪。程惊鸿刚把晾晒的艾草收进布袋，就被股带着阳光气息的甜香缠住——是新麦混着槐花的味道，比小满那天亮了些，像谁把晒干的阳光揉碎了，轻飘飘地漫进领口。
安安正蹲在田埂边数麦穗，忽然举着支的麦穗喊：“有麦芒在闪光！”那株最壮实的麦子穗上，麦芒正顺着风势轻轻颤动，顶端的银亮光点连成串小小的箭头，指着院角那架闲置的石磨。
程惊鸿想起姐姐的笔记本里夹着的麦秸书签，背面用红绳系着颗麦粒，旁边写着“芒种磨新麦，面香能引蝶”。小时候他总爱追着磨坊的蝴蝶跑，姐姐就抓着他的手教筛面粉：“要顺着纹路晃，不然面粉会生气的。”说着还替筛子理了理边缘的面粉，那温柔的模样，仿佛在哄个闹脾气的娃娃。
正恍惚时，安安突然拽着他往柴房跑：“磨盘在动！”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石磨的上盘竟在缓缓转动，磨眼里积着些新麦，磨盘缝隙漏下的面粉在地上堆成小丘，丘顶的银粉拼出“掺把槐花更甜”的字样。他想起昨日落在窗台的槐花，被安安收进了玻璃罐，此刻罐口正飘着缕白汽，像谁在悄悄加热。
往磨眼里撒槐花时，安安突然指着墙角的箩筐：“有布谷鸟！”箩筐里铺着的蓝布上，停着只灰扑扑的布谷鸟，翅膀上沾着些麦糠，和去年姐姐从麦田捡回的那只受伤的鸟儿一模一样。程惊鸿刚走过去，就见鸟喙边的布纹里，嵌着片干槐花，花瓣上的银粉还没褪尽。
晌午蒸麦糕时，蒸笼刚上汽，就听见面盆里传来咕嘟声。掀开盖布一看，面团上拱出个小鼓包，鼓包裂开的纹路里嵌着些金黄的碎粒，是昨日晒好的南瓜籽，拼出“揉三回才暄软”的字样。程惊鸿按着纹路揉面时，安安突然指着灶台上的糖罐：“糖在跳舞！”罐里的绵白糖顺着罐壁往下滑，画出姐姐教他编的麦秸辫花样，转折的弧度，和窗外麦浪起伏的曲线分毫不差。
安安捧着麦糕啃得满脸面粉，突然指着篱笆外的水渠：“小鱼在搬麦穗！”几条银亮的小鱼正拖着半粒麦穗往石缝游，麦穗的颜色和石磨磨出的新麦一模一样。顺着水流望去，渠边的石板上，不知何时摆着只粗瓷碗，碗里盛着半满的面汤，汤面上漂着朵槐花瓣，花瓣旁的银粉拼出“喂鱼能保丰收”的字样。
他想起去年芒种，姐姐总带着他往水渠撒麦麸，说：“万物都要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帮咱们看田。”当时她蹲在渠边的模样，发梢沾着的麦芒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撒了把碎星星。
下午帮张奶奶收麦子时，老人指着院中的葡萄架笑：“你姐姐插的那株，结果了！”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葡萄藤上挂着串青绿色的小葡萄，颗粒的形状和笔记本里画的那串分毫不差。更奇的是，藤蔓的影子投在墙上，竟连成串小小的脚印，从架下一首延伸到厨房门口，停在那袋新磨的面粉旁边。
“是姐姐来帮咱们磨面了吗？”安安踩着影子往前跑，红头绳在麦香里飘成道红线。程惊鸿跟在后面，看见面粉袋旁的砖缝里，嵌着枚小小的铜钥匙，是去年冬天弄丢的粮仓钥匙，当时翻遍了整个院子都没找到，此刻钥匙环上还缠着根麦秸，秸上的银粉拼出个小小的笑脸。
傍晚晒麦粒时，夕阳把竹匾染成了蜜糖色。程惊鸿刚把最后一把麦粒铺开，就见匾边爬着只七星瓢虫，鞘翅上的红点里嵌着点银粉，拼出“薄摊才晒得透”的字样。他想起姐姐晒粮食时总说：“过日子和晒麦子一样，得敞亮着，才能晒掉潮气。”
回到阁楼时，素描本上又多了幅画。麦田里站着个举着麦糕的小人，糕上落着只布谷鸟，鸟嘴里叼着颗槐花，花蕊的颜色比安安的红头绳还要艳些。程惊鸿摸着画里那缕飘向远方的炊烟，突然发现炊烟的尽头，画着个极小的“鸿”字，和银手环内侧的刻痕是同一种笔迹。
窗外的麦浪又响了，这次是沙沙的三叠声，像谁在说“好梦”。程惊鸿低头看了眼掌心的面粉，纹路里的银亮光点在灯光下泛着暖光。他轻轻吹了口，面粉扬起的弧线，竟和记忆里姐姐扬起的麦糠一模一样。
原来所谓的念想，从来不是锁在回忆里的叹息，而是藏在烟火里的细碎，像麦芒上的光，看得见，摸得着，在每个寻常的日子里，轻轻挠着心尖。
而这满院的麦香，每粒跳动的面粉，都是时光酿的酒——告诉他，那些走远的脚步，其实从未离开，只是化作了风，住进了这方天地的春夏秋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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