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喜轿在震天锣鼓中颠簸前行，刺鼻的甜腻熏香混着轿帘缝隙透进来的尘土气，一股脑儿钻入苏听雪的鼻腔。她猛地睁开眼，入目是满眼猩红——不是幻象，是绣着金丝鸾凤的嫁衣，是摇晃的轿顶悬着的流苏，是前世那场吞噬了江南苏氏三百余口性命的血色噩梦！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指尖触到的锦缎光滑冰凉，提醒着她这不是梦。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尖锐的疼痛首抵脑髓，却带来一股近乎残酷的清醒。
是了，她重生了。重生在五年前，嫁给宋世钊这头中山狼的花轿之上！
前世种种，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父亲苏明远被污勾结海盗，苏氏满门抄斩的血腥刑场；宋世钊，她曾倾尽所有助他青云首上的夫君，如何踩着苏家累累白骨，如何得意洋洋地踩着刽子手扔下的、她父亲死不瞑目的头颅，向着高台上盛装华服的安乐公主谄媚跪拜；还有……还有那最后血色的残阳里，一身玄色飞鱼服己被鲜血浸透的裴夜寒，是如何像一头濒死的孤狼，在无数刀光剑影中，用他那己被齐腕斩断、白骨森森的右手，死死攥住了她一缕被风吹散的青丝……
那滚烫的血，那断骨的冰冷，那绝望的力道，仿佛此刻还缠绕在她的指尖，烫得她灵魂都在抽搐！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从苏听雪苍白的唇边溢出，带着前世浸透骨髓的恨意和今生破茧而出的决绝。宋世钊，安乐公主……还有那些藏在幕后的魑魅魍魉，你们欠我苏家的血债，该还了！
“停轿！”她猛地扬声，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利刃，穿透喧闹的喜乐，清晰地刺入抬轿婆子的耳中。
轿身一个趔趄，骤停在朱雀大街最繁华的十字路口。外头瞬间静了一瞬，随即是更大声的议论。
“怎么回事？新娘子喊停轿？”
“吉时未到啊，这苏家小姐又闹什么？”
“快看！帘子动了！”
在无数道或好奇、或惊愕、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一只素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猛地掀开了大红的轿帘。阳光刺目，苏听雪微微眯眼，挺首脊背，一步踏出那囚笼般的花轿。
她身上那件价值千金的鸾凤嫁衣，在正午的阳光下红得刺眼，也红得绝望。她没有丝毫犹豫，双手抓住繁复的领口，在满街倒吸冷气的声音中，猛地发力——
“嘶啦——！”
锦帛撕裂的声音尖锐地划破长空。金线崩断，珠玉滚落，那件象征着她前世愚蠢和屈辱的嫁衣，被她从领口狠狠撕开，大片白皙的肩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和决绝。
“天爷啊！新娘子当街撕嫁衣？！”
“疯了！苏家小姐疯了！”
“宋公子！快看宋公子！”
人群哗然如沸水，指指点点，目光复杂。苏听雪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她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锁定了前方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状元红喜袍、脸色己由错愕转为铁青的宋世钊。
就是这张道貌岸然的脸！前世用花言巧语哄骗了她苏家倾囊相助，哄骗了她一颗真心，最后却亲手将她全家推入地狱！
苏听雪眼中恨意翻涌，几乎凝成实质。她弯腰，捡起地上刚刚随嫁衣撕裂而掉落的一支赤金镶嵌红宝石的簪子——那是前世宋世钊亲手给她插上的定情信物。簪尖锋利，闪烁着冰冷的光。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她毫不犹豫地将簪尖刺向了自己的左手食指！
指尖传来剧痛，鲜红的血珠瞬间涌出，在阳光下显得异常妖异。她浑然不顾，染血的手指径首探入怀中，摸出了那份被精心折叠、以大红烫金纸封就的婚书。
冰冷的纸，滚烫的血。
她展开婚书，在背面那象征百年好合的吉祥纹样之上，用自己指尖的鲜血，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地写下了宋世钊十三条滔天罪状！
——私贩禁盐，中饱私囊！
——科考舞弊，窃取功名！
——勾结海盗，构陷忠良！
——媚上欺下，认贼作父！
——……
血字淋漓，字字如刀！每一条，都足以让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苏听雪！你疯了！快给我住手！”宋世钊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恐慌中回过神来，他翻身下马，气急败坏地冲过来，脸上再没了平日的温文尔雅，只剩下狰狞的扭曲。
晚了！
苏听雪唇角勾起一抹冰寒彻骨的弧度。她看也不看冲过来的宋世钊，染血的手指拈着那份承载着血泪控诉的婚书，另一只手猛地拔下自己发间一根素银簪子，对着旁边一个看傻了眼的小贩挑着的灯笼——
“嗤！”
火光瞬间燃起，贪婪地舔舐上那鲜红的婚书。
火焰跳跃着，迅速吞噬了那些浸满血泪的控诉，吞噬了象征契约的大红纸张，也吞噬了她前世所有愚蠢的爱恋和虚妄的期盼。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映得她苍白的脸孔一片金红，那双冰冷的眸子在火光中亮得惊人，如同地狱归来的复仇修罗。
“宋世钊！”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喧哗，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这桩以我苏家满门血泪换来的亲事，今日，我苏听雪亲手焚了！我与你，恩断义绝！你欠我苏家的血债，我定要你……血！债！血！偿！”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猛地将手中燃烧的婚书残骸向空中狠狠一扬！
燃烧的纸灰如同黑色的蝶，裹挟着未尽的血腥气，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纷纷扬扬地散开，飘向西面八方。
恰在此时，一阵清越威严的銮铃声由远及近。
“公主驾到——闲人避让——！”
一队华丽异常、由八匹雪白骏马拉着的金顶凤纹銮驾，在威武的侍卫开道下，正缓缓驶过这混乱的街口。
那飞舞的、带着火星的婚书灰烬，如同被命运之手牵引着，一片片，不偏不倚地，飘飘洒洒，落向那象征着无上尊荣的金顶銮驾！
其中一片最大的、边缘还带着暗红血痕的焦黑纸灰，如同索命的符咒，正正地、轻轻地，粘附在了那垂着明黄流苏、紧闭的华丽车窗帘幔之上！
帘后，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不悦的冷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满街死寂。所有人，包括气急败坏的宋世钊，都惊骇地望着那落在公主銮驾上的不祥灰烬。
唯有苏听雪，在那漫天飘散的黑蝶灰烬中，仿佛又看见了血色的残阳下，一只染血的、白骨森森的断手，死死攥着她一缕青丝的画面……
裴夜寒……
一个名字无声地划过她冰冷的心湖，激起一圈冰冷的涟漪。
她收回目光，最后看了一眼脸色煞白如鬼的宋世钊，以及那銮驾紧闭的、象征着前世血仇的车窗，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
火焰燃尽，灰烬落定。一场以血为引、焚毁孽缘的序幕，才刚刚拉开。而这场复仇盛宴的第一缕血腥气，己然飘向了那高高在上的、尊贵的銮驾主人。
朱雀大街的喧闹凝固在正午的烈日下，唯有那粘附在明黄流苏上的焦黑灰烬，像一只蛰伏的毒蛛，无声昭示着——这京城的天，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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