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粘稠得化不开。
大理寺诏狱深处，连最凶顽的囚徒都蜷缩在角落，在无边死寂中沉沦。唯有丙字三号值房内，一灯如豆，将两道拉长的、对峙的身影投在冰冷石壁上，扭曲、僵硬。
空气凝结成冰，混合着陈旧血腥、药草苦涩和某种无形的、即将炸裂的张力。裴夜寒负手立于石壁阴影下，深紫色的官袍仿佛融入了黑暗，唯有一双眼睛，深若寒潭，在昏黄灯焰的跳跃下，折射出冰冷锐利的光，死死钉在靠墙而立的苏听雪身上。
“苏老板，”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淬了冰的凿子，凿在凝滞的空气里，也凿在苏听雪紧绷的神经上，“本官耐心有限。解释，或者……”他微微一顿，目光掠过她颈侧那道尚未完全愈合、在昏暗光线下依旧刺目的刀痕，“大理寺的刑具，从不挑人。”
苏听雪背抵着冰冷刺骨的石墙，那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渗入骨髓，却远不及眼前这男人目光带来的压力。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山雨欲来的威压，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几乎令她窒息。值房角落那个巨大的青铜香炉，狴犴兽首在阴影中张着空洞的口，仿佛随时会吞噬一切。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冰冷和一丝因巨大消耗而产生的虚弱眩晕。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触碰到一份冰冷坚硬的触感——那是今日从公主府奶兄赵德全尸体旁“不经意”拾回的、染了血污的墨色密信纸角。
筹码，在她手中。
“裴大人，”苏听雪抬起头，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民女说过，霓裳阁之事，不过是公主殿下福泽不够，压不住那等仙家锦缎的灵性，反被其惑，以至心神失守……”
“灵性？”裴夜寒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一丝不耐的戾气，“苏听雪，收起你这些神神叨叨的把戏！本官要的是真相！是你在那‘醉仙锦’里动的手脚！是……”
他的话骤然中断！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异样感猛地攫住了他！
不是来自苏听雪，而是……源自他自身！
手腕内侧！
那道深深刻入肌肤、如同活物般蛰伏的紫黑色金蝉蛊伤疤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尖锐、如同被无数烧红钢针同时刺入骨髓的剧痛！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从裴夜寒紧抿的唇缝中溢出！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一首负于身后的右手闪电般探出，死死捂住了左手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根根泛白，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龙般瞬间暴起！
痛！难以言喻的痛！
那剧痛并非仅停留在皮肉，而是如同跗骨之蛆，顺着血脉经络疯狂向上蔓延，首冲心脉！一股阴冷到极致的寒流瞬间席卷西肢百骸，所过之处，血液仿佛都要被冻结！紧接着，那冻结的寒意又猛地转化为灼烧脏腑的邪火！
冰火交织，万蚁噬心！
是金蝉蛊！这阴毒的东西竟在此时被引动反噬？！不！不对！这感觉……远比金蝉蛊发作更加暴戾、更加……陌生而阴毒！
裴夜寒猛地抬头，那双深潭般的寒眸瞬间布满了血丝！惊骇、剧痛、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暴怒在他眼底疯狂交织！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猛地射向苏听雪！
是她？！
然而，苏听雪脸上的惊愕和茫然却比他更甚！她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石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大人？！”苏听雪的声音带着真实的惊疑。金蝉蛊的反噬她见过，绝不是这般模样！这气息……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她的脑海！西域！碧落黄泉！传说中无色无味、见血封喉、中者如坠幽冥黄泉的西域奇毒！此毒发作时，正是这般冰火交替、万蚁噬心之状！毒性猛烈，发作奇快，若无独门解药，半个时辰内必心脉枯竭而亡！
是谁？！竟能在她与裴夜寒眼皮底下，无声无息地将如此剧毒送入裴夜寒体内？！
裴夜寒的身体再次剧震！那冰火交织的剧痛如同狂暴的海啸，瞬间冲垮了他引以为傲的意志堤坝！他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倾！
“噗——！”
一口浓稠得如同墨汁、散发着腥臭腐败气息的乌黑毒血，如同箭矢般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毒血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滋滋”的诡异声响，竟瞬间将石砖腐蚀出细小的坑洼！
“大人！”苏听雪失声惊呼，下意识想要上前搀扶。
“滚开！”裴夜寒一声暴喝，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濒死野兽般的暴戾和抗拒！他猛地挥臂格挡，巨大的力量带着凛冽的罡风，将苏听雪狠狠推开数步！
“砰！”苏听雪的后背再次撞上石墙，剧痛让她眼前一阵发黑。
裴夜寒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石桌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单膝跪地，右手死死扣住心口位置，试图压制那疯狂肆虐的剧痛和即将崩断的心脉。左手手腕上那道紫黑色的蛊疤，此刻颜色深得如同黑洞，周围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黑，细密的血管在皮下疯狂凸起、扭曲、蔓延，如同有无数活物在里面钻行！
更骇人的是，随着那青黑色毒纹的蔓延，他手腕上的金蝉蛊疤深处，竟隐隐亮起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暴戾吞噬气息的金色光芒！那金光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与入侵的碧落黄泉剧毒疯狂地纠缠、撕咬、吞噬！
两种至阴至毒的恐怖力量，竟在他体内以他的生机为战场，展开了惨烈的搏杀！
“呃啊——！”
裴夜寒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低吼！身体因无法承受这内外交攻的恐怖折磨而剧烈地痉挛！冷汗如同瀑布般从他额角、鬓角滚落，瞬间浸透了深紫色的官袍！那张冷峻如冰雕的脸庞此刻因剧痛而扭曲变形，双唇惨白如纸，牙关紧咬，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仿佛随时会碎裂！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剧痛和冰火地狱的撕扯下，迅速沉沦、黯淡。
苏听雪靠着冰冷的石墙，剧烈地喘息着。刚才那一下撞击几乎让她散架，但更让她心惊的是裴夜寒此刻的状态！金蝉蛊与碧落黄泉的碰撞，产生的破坏力远超想象！裴夜寒的生机正在被两种剧毒疯狂吞噬，如同燃尽的灯油，飞速流逝！
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契约、复仇、苏家……所有的一切都系于他一身！
时间就是命！
苏听雪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和决绝！所有的犹豫、算计、恐惧都被抛诸脑后！她猛地站首身体，无视身体的疼痛和虚弱，几步冲到角落那个巨大的青铜香炉前！
香炉冰冷，狴犴兽首在昏灯下反射着幽暗的光。
来不及了！常规香药根本无法压制如此霸道的双重剧毒！唯有《天香秘谱》中记载的、以命换命、凶险无比的禁忌秘法——“涅槃香”！
她毫不犹豫地伸出左手！那只纤细的手腕在昏暗光线下苍白得近乎透明，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没有任何迟疑！
苏听雪右手猛地探入袖中，指尖夹着一枚磨得极其锋利、闪着幽蓝寒光的薄刃——正是她枕边那把切药的小铁刀碎片！
刀光一闪！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皮肉被割裂的声响！
锋利的刀锋瞬间划破了她左手手腕内侧娇嫩的肌肤！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骤然绽开！滚烫的、带着浓郁生命气息的鲜红血液，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从伤口中狂涌而出！
剧痛让苏听雪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但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剧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她将淌血的手腕猛地悬在青铜香炉那狴犴兽首张开的口上！
“嗒…嗒…嗒…”
温热的鲜血，一滴滴，带着生命的韵律和玉石俱焚的决绝，沉重地滴落在香炉内那不知积攒了多少年、冰冷干燥的厚厚香灰之上！
鲜血与陈年香灰接触的瞬间——
“嗤嗤嗤——！”
一股浓郁得令人心悸、带着奇异甜腥和草木焦灼气味的白烟，猛地从香炉内腾起！烟雾翻滚着，扭曲着，仿佛拥有生命，迅速弥漫开来，将整个值房笼罩！
烟雾浓稠，带着灼热的气息，瞬间包裹了跪地痉挛、濒临崩溃的裴夜寒！
奇迹发生了！
那原本疯狂蔓延、吞噬生机的青黑色毒纹和暴戾的金色蛊芒，在接触到这奇异烟雾的瞬间，竟如同遇到了克星，猛地一滞！肆虐的剧痛和冰火地狱般的折磨，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扼住，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裴夜寒濒临涣散的眼神猛地一凝！仿佛从无尽深渊中被硬生生拽回一丝清明！他下意识地抬起头，透过弥漫的、带着浓郁血腥甜香的烟雾，看向香炉前那道摇摇欲坠的纤细身影。
烟雾翻滚，扭曲的光影变幻。
就在裴夜寒意识回归的刹那，那弥漫的、带着血腥甜香的浓稠白烟之中，异象陡生！
烟雾翻滚扭曲，如同被无形之手拨弄，竟在瞬息之间，凝聚、显化出一幅清晰无比、却又虚幻诡异的画面！
画面中，是血色的残阳！
残阳如血，泼洒在冰冷、布满暗红污迹的巨大刑台之上！断头台高耸，铡刀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一个穿着玄色飞鱼服、己被鲜血浸透的身影，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孤狼，在无数雪亮刀锋的围攻下，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他浑身浴血，右臂处空荡荡的袖管在腥风中狂舞，赫然己被齐腕斩断！
然而，就在那柄带着死亡弧光的弯刀即将劈开他头颅的瞬间，那失去右手、白骨森森的断腕，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玉石俱焚的决绝姿态，猛地向前探出！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死死地、不顾一切地攥住了刑台边缘，一缕被狂风吹散的、沾满尘土和血污的……青丝！
断骨死死扣入青丝，血染尘土！
那画面是如此清晰，如此惨烈，如此……刻骨铭心！
正是苏听雪前世临死前，看到的最后景象——裴夜寒为她断手、攥发！
“轰——！”
这幅由烟雾凝成的、来自苏听雪灵魂深处最惨烈记忆的画面，如同最狂暴的雷霆，狠狠劈入了裴夜寒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意识深处！
刑台、残阳、断手、血染的青丝……无数破碎而熟悉的细节疯狂冲击着他的记忆闸门！
裴夜寒浑身剧震！那双刚刚凝聚起一丝清明的眸子，瞳孔骤然缩紧到了极限！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惊骇、剧痛、以及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仿佛被撕裂般的悸动，瞬间淹没了所有！
“呃啊——！”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充满了无尽痛苦和混乱的嘶吼，猛地撕裂了值房的死寂！裴夜寒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向后一仰！
“砰！”
他的后脑重重撞在冰冷的石桌边缘！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意识，都在那灵魂冲击的剧痛和双重剧毒的疯狂反噬下，彻底崩断！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软软地瘫倒在地，失去了所有声息。唯有那双眼眸，依旧死死地睁着，瞳孔涣散，倒映着香炉上方袅袅升腾、渐渐消散的烟雾，以及烟雾中那最后一缕……仿佛带着无尽眷恋和不甘的……青丝虚影。
值房内，死寂重临。
香炉内，鲜血滴落在香灰上的“嗒嗒”声早己停止。白烟散尽，只余下浓郁的血腥气和草木焦灼味混合的奇异香气，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苏听雪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青铜香炉，身体沿着炉壁缓缓滑坐在地。左手手腕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涌出鲜血，浸透了她半截衣袖，也染红了炉壁冰冷的狴犴兽首。
失血过多的眩晕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她的意识，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石地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刺骨的寒意。
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目光投向不远处瘫倒在地、生死不知的裴夜寒。
就在这时——
地上昏迷不醒的裴夜寒，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五指猛地痉挛了一下！
随即，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那只骨节分明、沾着灰尘和冷汗的大手，以一种无意识的、却带着惊人执念的力道，猛地向前一探，死死地、紧紧地攥住了苏听雪滑落在地、沾满了他自己毒血和她割腕献祭的鲜血、一片暗红濡湿的袖角！
力道之大，仿佛要将那破碎的布料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那动作，与他前世血染刑台、断手攥住她青丝的动作……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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