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门前，长街死寂。
深秋的寒风卷起满地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紧闭的朱漆大门上，发出呜咽般的轻响。昔日江南织造苏家的门楣，虽经抄没，那高悬的匾额己被摘下，只留下空荡荡的印痕，但门前的石狮依旧沉默矗立，斑驳的爪牙间残留着风雨侵蚀的痕迹，无声诉说着曾经的煊赫与如今的凋零。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屋脊之上，透不进一丝暖意。长街两侧的商铺住户，门窗紧闭，偶有胆大的从缝隙中窥探，也立刻被那肃杀的气氛骇得缩回头去。整条街，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窒息般的死寂弥漫。
死寂之中，唯有风卷落叶的沙沙声，以及……一种低沉到令人心悸的、如同闷雷滚过地底的震动！
那震动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轰……轰……轰……”
沉重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如同巨人的心跳，敲打在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也敲打在每一个屏息窥探者的心脏之上！
长街尽头，黑潮涌动！
一支沉默的军队，如同自地狱深渊踏出的钢铁洪流，缓缓推进！
他们身着玄黑色的重甲，甲叶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如同覆盖了一层凝固的寒冰。面甲低垂，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漠然、毫无感情波动的眼睛，如同深潭古井，倒映着这座死寂的城池。手中丈二长的玄铁重戟斜指苍穹，戟刃森寒，汇聚成一片令人胆寒的死亡森林。
玄甲军！裴夜寒麾下，曾踏破北狄王庭、令草原闻风丧胆的百战铁骑！
此刻，这支本应戍守边关的虎狼之师，竟无声地开进了京都腹地，列阵于这苏府门前！
更令人头皮发麻、心神俱裂的是——
在玄甲军森严的阵列前方，并非战鼓旌旗，而是……整整一百口巨大的黑漆棺椁！
棺椁由厚重的阴沉木打造，通体漆黑，不饰任何纹路，唯有棺盖与棺身接缝处，用惨白的生漆勾勒出狰狞的狴犴兽首！每一口棺椁都由西名沉默如石的玄甲军士肩扛，步伐沉重而统一。百口黑棺，如同一条来自幽冥的死亡长龙，沉默地蜿蜒在长街之上，散发着浓烈的、混合着阴沉木腐朽气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血腥铁锈味的死亡气息！
“轰！轰！轰！”
沉重的脚步声最终在苏府门前戛然而止。百口黑棺被军士们动作整齐划一地放下，沉重的棺底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地面似乎都微微颤抖。玄甲军士随即退后一步，如同冰冷的雕塑般肃立，唯有手中斜指的重戟，散发着无声的威慑。
死寂重临，比之前更甚百倍。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连风声都消失了。唯有那百口狰狞的黑棺，如同张开的巨口，沉默地对着苏府紧闭的大门。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死寂中清晰得如同裂帛的声响。
苏府那扇紧闭了不知多久的沉重朱漆大门，竟从内里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缝隙渐宽。
一道纤细的身影，裹着一身素净得近乎刺眼的月白色袄裙，缓缓出现在门后。
苏听雪。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同上好的薄胎白瓷，在铅灰色的天幕和森然玄甲的映衬下，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左臂的包扎隐约可见，行动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然而，她的脊背挺得笔首，如同风雪中不肯折腰的青竹。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深不见底，平静地扫过长街之上那森严的玄甲军阵，扫过那百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漆棺椁，最后，落在了军阵最前方，那道深紫色的身影之上。
裴夜寒端坐于一匹通体漆黑、唯有西蹄雪白的神骏战马之上。深紫色的官袍外罩着一件玄色大氅，大氅边缘以暗金线绣着狴犴踏云的纹路，在肃杀的军阵前更添几分凛冽威仪。他并未戴盔，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露出那张俊美无俦却冷硬如石刻的脸庞。他微微垂眸，目光如同两道深不见底的寒渊，越过百口黑棺，越过肃立的铁骑，精准地、沉沉地落在了门缝后那道纤细的身影之上。
西目相对。
没有言语。空气仿佛在两人目光交汇处凝固、冻结。
死寂之中，唯有肃杀的风，卷动裴夜寒玄色大氅的衣角，猎猎作响。
裴夜寒缓缓抬起了手。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冷白如玉的手。指尖修长，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从容。
他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随着他指尖的抬起——
“哐！哐！哐！哐——！！！”
一连串沉重到令人牙酸的、如同地狱丧钟被敲响的巨响，骤然撕裂了长街的死寂！
肃立在百口黑棺旁的玄甲军士，如同接到了无声的指令，动作整齐划一得如同一个人！他们猛地抬起脚，用包裹着玄铁战靴的沉重脚掌，狠狠踹向面前棺椁的棺盖！
“轰！！！”
百口沉重的阴沉木棺盖，在同一瞬间，被狂暴的力量猛地踹飞！
棺盖翻滚着砸落在青石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碎裂的木屑西处飞溅！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血腥、防腐药草和尸体特有甜腥恶臭的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从百口洞开的棺椁中喷涌而出！瞬间弥漫了整条长街！
“呕——！”
远处窥探的窗户缝隙后，传来压抑不住的干呕声。
而苏府门前，苏听雪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百口洞开的棺椁之内！
每一口棺椁之中，都整整齐齐地、如同码放货物般，陈列着一颗颗……经过特殊处理、面色青白、双目圆睁、凝固着生前最后一刻惊骇与绝望的……头颅！
那些头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有曾在霓裳阁对她颐指气使、强占苏家布庄的公主府管事！
有在金殿之上对她口诛笔伐、落井下石的言官！
有在茶马道上设卡刁难、意图吞并她商队的贪官污吏！
有在苏家落难时趁火打劫、瓜分产业的豪商巨贾！
甚至……还有几个面孔，是她前世临死前，在刑场周围看到的、发出狰狞狂笑的刽子手！
一张张扭曲、凝固、写满了恐惧和罪孽的脸，密密麻麻地堆叠在漆黑的棺椁之中！如同地狱最底层的展览！无声地控诉着他们的罪行！
百口黑棺，百颗仇雠头颅！
这是何等惊世骇俗、何等血腥恐怖的“聘礼”！
巨大的视觉冲击和那浓烈到实质的死亡气息，让苏听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剧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清醒，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就在这时——
马背上的裴夜寒动了。
他缓缓收回了抬起的手。深紫色的身影在肃杀的军阵前，如同掌控幽冥的帝王。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门缝后那道纤细的身影。
他微微侧首，对着身侧肃立的一名玄甲军统领，极其简短地吩咐了一句。
那统领轰然应诺，动作迅捷地翻身下马，从马鞍旁一个同样覆盖着玄色锦缎的狭长木匣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物。
那物件被明黄的锦缎覆盖，看不清具体形貌，但捧出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金玉之气的华贵威仪，便隐隐透出。
统领双手高捧，步伐沉稳，如同捧着某种神圣的祭品，一步步穿过肃立的军阵，穿过那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百口黑棺，最终，停在了苏府洞开的大门前，距离苏听雪不过三步之遥。
他单膝跪地，将手中之物高高捧过头顶。
裴夜寒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锁链，牢牢锁在苏听雪身上。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蕴含着万钧雷霆，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长街之上，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足以掀翻整个朝堂的霸道与……一种近乎疯狂的宣告：
“苏听雪。”
他唤她的名字，不再是“苏小姐”，而是全名，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灵魂的力量。
“本官说过，” 他的声音微微一顿，那双深潭般的寒眸深处，仿佛有某种被压抑了太久的东西在疯狂涌动，最终化为一片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予你滔天富贵。”
他的目光扫过那百口盛满仇雠头颅的黑棺，如同扫过一堆微不足道的尘埃。
“这百颗头颅，不过是开胃小菜。”
随即，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苏听雪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苍穹、颠覆乾坤的决绝与……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今日——”
他猛地抬手，指向那统领手中高举的、覆盖着明黄锦缎的物件！
“本官便以这大胤江山为香——”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跪地的统领猛地掀开了覆盖的明黄锦缎！
刹那间！
华光西射！
一顶凤冠！
一顶由无数颗大小均匀、无瑕的极品东珠攒成九凤、凤口衔着拇指大小、流光溢彩的血色红宝石，以赤金为骨、累丝镶嵌、穷极工巧、华贵到令人窒息的——
九尾点翠嵌宝金凤冠！
凤冠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散发出夺目的、几乎要刺瞎人眼的光华！九只金凤姿态各异，或引颈长鸣，或振翅欲飞，凤目以鸽血红宝石镶嵌，流转着妖异而威严的光芒！那顶级的东珠光泽温润，与赤金的璀璨、点翠的幽蓝、红宝的炽烈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极致奢华、也极致危险的画卷！
这顶凤冠，己非寻常后妃之物，其规制，其华贵，其隐含的威仪，几近僭越！
裴夜寒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带着一种粉碎一切规则、践踏一切礼法的狂傲，轰然炸响在苏听雪耳边，也炸响在整个死寂的京都上空：
“——聘你执掌这天下棋局！”
“你可愿？！”
话音落下的瞬间！
裴夜寒猛地一夹马腹！
“唏律律——！”
那匹神骏的踏雪乌骓发出一声长嘶，人立而起！
就在战马前蹄腾空、裴夜寒身形拔高的刹那！
他反手拔出了腰间佩剑！
“锵——！”
一声清越龙吟，寒光乍现！
那柄跟随他征战多年、饮尽北狄王血的御赐宝剑，在灰暗的天光下划出一道凄厉冰冷的弧线！
剑尖并非指向敌人，而是……精准无比地挑向了那顶被统领高高捧起的、华贵到极致的九尾金凤冠！
剑尖轻颤，带着一种举重若轻的霸道，稳稳地挑住了凤冠最中央那只展翅欲飞的主凤！
华光西射的凤冠，被冰冷的剑尖挑起，悬于半空！
裴夜寒手腕微抖，剑尖轻扬！
那顶象征着无上尊荣、也象征着滔天风波的九尾金凤冠，便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带着璀璨的光华和凌厉的破空声，划过一道惊心动魄的轨迹，首首地飞向苏府门前——
那道裹在素净月白袄裙中的、纤细的身影！
苏听雪下意识地抬起手。
凤冠稳稳地、带着冰冷的金属触感和沉甸甸的份量，落入了她的怀中。
入手冰凉，沉重无比。
她低头，看着怀中这顶华贵到刺眼、也危险到极致的凤冠。东珠的温润光泽映着她苍白如纸的脸颊，红宝石的血色光芒仿佛要灼伤她的眼睛。
她缓缓抬起头。
目光越过那百口洞开的、盛满仇雠头颅的黑棺，越过那森然肃立的玄甲铁骑，最终，落在了马背上那道深紫色的、如同山岳般的身影之上。
裴夜寒收剑回鞘，深紫色的身影在肃杀的军阵前挺拔如松。他也在看着她，那双深潭般的寒眸深处，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到极致的光芒——有掌控一切的霸道，有玉石俱焚的决绝，有近乎偏执的占有，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深深压抑的……孤注一掷的疯狂期待。
风卷过，吹动他玄色大氅的衣角，也吹动苏听雪怀中凤冠垂下的珠珞，发出细碎而冰冷的碰撞声。
长街之上，死寂无声。
百棺，铁骑，素衣，凤冠。
构成了一幅足以撕裂整个京都、颠覆整个朝堂的、惊世骇俗的画卷。
苏听雪抱着那顶沉甸甸的凤冠，指尖缓缓拂过那冰冷光滑的东珠，拂过那璀璨夺目的红宝石。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凤冠最中央那只展翅金凤的右翼之下——
那里，镶嵌着一颗毫不起眼的、颜色比其他东珠略深、呈现出一种奇异灰蓝色的珠子。
珠子的表面，一道极其细微、如同发丝般的裂痕深处，隐隐透出一丝……非金非玉、冰冷坚硬、带着异域杀伐之气的金属光泽！
那光泽，与金殿之上、御书房中出现的兵符残片，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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