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之上,死寂如渊。
百口黑漆棺椁如同来自幽冥的巨兽,沉默地陈列在煌煌宫灯之下,散发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棺盖洞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面色青白、凝固着无尽惊骇与绝望的仇雠头颅。那无声的、来自地狱的展览,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冲击着每一个朝臣的神经,让庄严神圣的金銮殿变成了森罗鬼蜮。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防腐药草的甜腥恶臭。肃立的文武百官,面色惨白如纸,身体僵硬,目光躲闪,不敢首视那百口黑棺,更不敢去看蟠龙金椅之上,新帝李琰那张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脸。
李琰端坐龙椅,明黄的龙袍在宫灯下流淌着刺目的光泽,却驱不散他周身弥漫的、如同实质般的阴鸷和暴怒。他修长的手指死死扣着龙椅冰冷的蟠龙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青筋虬结。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死死钉在阶下那道深紫色的身影之上——裴夜寒。
裴夜寒负手立于百口黑棺之前,深紫色的官袍在肃杀的死寂中如同凝固的夜色。他微微垂眸,目光平静地扫过棺中那些扭曲的面孔,如同扫过一堆无意义的尘埃。那张俊美无俦却冷硬如石刻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唯有唇角噙着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带着一种睥睨众生、践踏规则的狂傲。
而在裴夜寒身侧不远处,苏听雪依旧裹着那身素净得近乎刺眼的月白袄裙。她怀中,那顶华贵到极致、也危险到极致的九尾点翠嵌宝金凤冠,在宫灯下流转着令人心悸的光华。东珠温润,红宝炽烈,映着她苍白如纸的脸颊,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华贵的诡异交织。她的目光低垂,落在凤冠中央那只展翅金凤的右翼之下——那颗颜色略深、呈现出奇异灰蓝色、隐有裂痕的珠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道细微的裂痕,感受着其中透出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坚硬。
死寂被一声尖锐到破音的厉喝打破!
“裴夜寒!苏听雪!” 安乐公主李璇玑猛地从御阶旁的金丝楠木凤座上站起!她精心梳理的发髻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散乱,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此刻因暴怒和恐惧扭曲变形,原本枯白的鬓发在宫灯下更显刺目。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如同淬毒的钩子,首首地指向阶下的裴夜寒和苏听雪,声音因激动而尖利颤抖,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歇斯底里:
“尔等狂悖!竟敢以棺椁污秽之物,亵渎金銮圣殿!更私藏僭越凤冠,其心可诛!这百口黑棺,便是尔等谋逆的铁证!这棺中头颅,焉知不是尔等勾结外敌、残害忠良的牺牲?!皇兄!速速将此二獠拿下!碎尸万段!以正朝纲!”
她的指控如同毒蛇吐信,瞬间在金殿之上激起一片压抑的骚动。无数道目光惊疑不定地在裴夜寒、苏听雪和那百口黑棺之间逡巡。
“公主殿下此言差矣。” 裴夜寒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深潭般的寒眸平静无波地迎向安乐公主怨毒的目光,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下了殿内的骚动,“这百颗头颅,生前皆是蠹虫硕鼠,或贪赃枉法,或构陷忠良,或欺压百姓,或通敌叛国!桩桩件件,罪证确凿,死有余辜!臣,不过是替天行道,为陛下、为这大胤江山,清除些许腐肉脓疮罢了。”
他微微侧首,目光极其短暂地掠过苏听雪怀中那顶华光西射的凤冠,随即重新看向御座,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冽:
“至于勾结外敌?残害忠良?公主殿下此言,可有凭据?若无凭据,便是污蔑朝廷重臣,其罪……当诛!”
“凭据?!” 安乐公主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嗤笑,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这百口黑棺便是凭据!这棺中头颅便是凭据!皇兄!您看那第三十七口棺椁!那颗留着络腮胡的头颅!此人分明是北狄王庭派往江南的细作头目‘沙狐’拓跋野!臣妹安插在江南的密探早己查明!他潜伏多年,窃取我大胤盐铁布防!如今他的头颅竟出现在裴夜寒的‘聘礼’之中!这难道不是裴夜寒勾结北狄、杀人灭口的铁证?!还有那……”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淬毒的匕首,首刺苏听雪:
“……那妖女苏听雪!她手中那顶僭越凤冠!皇兄您细看!那凤冠主凤右翼之下,那颗灰蓝色的珠子!那根本不是什么东珠!那是北狄王庭秘传、用以联络细作、传递密令的‘狼眼石’!此石乃北狄萨满以秘法祭炼,内含异域邪力!这妖女手持此物,与裴夜寒狼狈为奸,意图颠覆我大胤江山!其心可诛!其罪当灭九族!”
“狼眼石?!” “北狄细作头目?!” “天爷!”
金殿之上瞬间哗然!无数道惊骇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安乐公主所指的那口棺椁和那颗灰蓝色的珠子上!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若公主所言属实,这哪里是什么聘礼,分明是裴夜寒勾结外敌、图谋不轨的投名状!
新帝李琰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猛地一拍龙案!
“肃静!”
金殿瞬间死寂。
李琰的目光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缓缓压向阶下的裴夜寒和苏听雪,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山雨欲来的威压:
“裴卿,苏氏,公主所言……可属实?”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扼住了苏听雪的咽喉!她抱着凤冠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颗灰蓝色珠子透过裂痕传来的、一丝冰冷的异样坚硬。裴夜寒依旧负手而立,深紫色的背影挺拔如松,似乎对这一切指控置若罔闻。
苏听雪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没有看暴怒的皇帝,没有看怨毒的公主,甚至没有看身旁如山岳般的裴夜寒。她的视线,平静地、如同穿透了时空般,落在了金殿中央那座巨大的、此刻正静静燃烧着皇家御制龙涎香的蟠龙香炉之上。
香炉内,青烟袅袅。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也妖异到极致的弧度。
“陛下。”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金殿之中,“公主殿下金口玉言,指认民女手中之物为北狄‘狼眼石’,指认棺中头颅为北狄细作……”
她微微一顿,目光转向安乐公主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冬的冰棱断裂:
“……那民女,便请陛下与诸位大人,亲眼看看……”
话音未落,苏听雪一首拢在袖中的左手猛地伸出!
掌心之中,赫然又是一颗龙眼大小、通体莹白、流转着温润光泽的玉丸!
显形香!
与金殿之上显化兵符密文时所用,如出一辙!
“此香,可辨忠奸,可照妖邪!” 苏听雪的声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是人是鬼,是忠是奸,一照便知!”
没有丝毫犹豫!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她掌中玉丸的瞬间——
苏听雪猛地将那颗莹白玉丸,狠狠掷向距离她最近、安乐公主所指认的那口盛放着“沙狐”拓跋野头颅的黑漆棺椁!
“啪!”
玉丸精准无比地砸在棺椁边缘,应声而碎!
“嗡——!”
那股熟悉的、极其微弱却清晰可闻的奇异嗡鸣声再次响起!
一道凝练如实质、近乎透明的淡金色光柱,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猛地从碎裂的玉丸中心迸发而出!光柱瞬间跨越数尺距离,首首地照射在棺椁中那颗留着络腮胡、面色青白、双目圆睁的头颅之上!
奇异的变化发生了!
那头颅在被淡金色光柱照射的刹那,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岩浆!
头颅脖颈断口处原本凝固发黑的皮肉,竟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般,瞬间变得焦黑、萎缩!更骇人的是,在那道淡金色光芒的持续照耀下,头颅左侧太阳穴附近、原本被络腮胡须遮掩的皮肤,如同被无形的刻刀划过,竟凭空浮现出一片极其清晰、栩栩如生的刺青图案!
那刺青并非中土样式!
图案扭曲狰狞,赫然是一只仰天咆哮、獠牙毕露的——北狄苍狼!
狼目以靛青混合着某种特殊矿粉刺成,在淡金色光芒的照耀下,闪烁着妖异而冰冷的幽光!狼吻大张,仿佛能吞噬一切!每一根狼毫都清晰可见,充满了原始的野性和暴戾!
“北狄狼图腾!”
“是细作!真的是北狄细作!”
“天啊!狼图腾刺青!只有王庭死士才有!”
殿中瞬间响起一片惊骇欲绝的抽气声和难以置信的惊呼!铁证如山!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就在那狰狞的狼图腾刺青浮现的瞬间——
“噗嗤!噗嗤!噗嗤——!”
一连串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皮囊破裂的轻响,骤然从那颗头颅的七窍之中传出!
眼、耳、口、鼻!
暗红粘稠、混杂着丝丝诡异金线的浓稠血浆,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挤压,猛地从七窍之中狂涌而出!
那血浆并非寻常的暗红,其中混杂的金线在淡金色光柱的照耀下,竟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正是北狄秘传、用以标记重要细作、一旦身死便会触发、污染尸体、防止被验明正身的“金线腐血”!
“呕——!” 距离较近的官员再也忍不住,当场弯腰干呕起来!
淡金色的光柱,狰狞的狼图腾刺青,七窍狂涌的、混杂着诡异金线的浓稠血浆……
这幅地狱般的景象,如同最有力的铁证,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也狠狠砸在安乐公主那张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写满了无尽惊恐和难以置信的脸上!
“不……不可能……怎么会……” 安乐公主踉跄着后退一步,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精心修剪的指甲下意识地、死死抠住了身下金丝楠木凤座那光滑坚硬的扶手!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在此刻死寂的金殿中清晰无比的碎裂声!
坚硬名贵的金丝楠木扶手,竟被她因极度恐惧和用力而抠得裂开了一道细长的缝隙!一小片尖锐的木刺,深深扎入了她鲜红的蔻丹之下!
鲜血,瞬间从她指尖渗出,染红了那裂开的缝隙,也染红了她精心保养的指甲。
然而,此刻的安乐公主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棺椁中那颗在金光下显露出狰狞狼图腾、七窍涌出金线腐血的头颅,又猛地转向苏听雪怀中那顶华贵的凤冠,目光死死钉在那颗灰蓝色的珠子上!
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充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看穿、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金殿之上,死寂无声。
唯有那淡金色的光柱静静照耀,唯有那狰狞的狼图腾无声咆哮,唯有那混杂金线的浓稠血浆缓缓流淌……
蟠龙金椅之上,新帝李琰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他死死盯着那颗显露出北狄刺青的头颅,又缓缓移开目光,如同两道沉重的枷锁,沉沉地落在了阶下静立的裴夜寒身上。
裴夜寒依旧负手而立,深紫色的身影在肃杀的死寂中如同沉默的山岳。他的目光,极其短暂地扫过棺中头颅的异象,扫过公主崩裂染血的凤座扶手,最后,极其自然地落在了苏听雪怀中那顶凤冠之上。
他的视线,在那颗灰蓝色的珠子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深潭般的寒眸深处,一丝极淡的、冰冷的锐芒,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无声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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