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的京都，湿冷的空气如同浸透了冰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屋脊之上。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透不进一丝天光，唯有街巷间残留的积水倒映着昏沉的天色，泛着死寂的微光。然而，这份死寂之下，却涌动着令人心悸的暗流。
通济门码头，往日帆樯如林、号子震天的景象荡然无存。巨大的青石码头空旷得如同鬼域，唯有浑浊的河水拍打着石岸，发出空洞而沉闷的回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混合着泥土的湿冷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如同铁锈般的陈旧血腥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码头中央，堆积如山的麻袋如同沉默的坟冢。那是刚从江南漕运抵京、本该是维系帝都百万军民口粮命脉的——漕粮！此刻，这些本该象征富足与生机的粮袋，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不安的死寂气息。数百名身着号衣的漕丁和押运官兵，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在粮堆西周，脸色惨白，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死死盯着那些堆积如山的麻袋，仿佛里面藏着择人而噬的妖魔。
气氛凝重得如同冻结的湖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码头入口处，气氛更是肃杀如铁。
数十名身着玄色轻甲、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玄甲卫，如同冰冷的铁壁，沉默地拱卫着场中。他们手中的横刀虽未出鞘，但那弥漫周身的铁血杀气，却比湿冷的空气更加刺骨。就在他们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具身着漕丁号衣和押运官兵服饰的尸体！尸体大多被一刀毙命，伤口干净利落，浓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血液正从尸体身下缓缓渗出，浸透了潮湿的青石板，形成一片片令人心悸的暗红泥泞。
场中央，裴夜寒负手而立。
他依旧是一身深紫色官袍，衣摆下缘沾染着点点暗红的血迹和泥污，如同盛开的点点寒梅。他的脸色在晦暗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白，薄唇紧抿，没有丝毫血色。那条曾被“牵机引”黑线侵蚀、又被“涅槃香”强行压制、此刻依旧剧痛未消的左臂，被玄色护腕紧紧束住，深深藏在宽大的袍袖之中。然而，细看之下，那深紫色的官袍袖口边缘，一丝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漆黑细线，如同活物般，正沿着他冷白的手腕内侧，极其缓慢地、不容抗拒地向上蔓延！那黑线己经越过了腕骨，爬上了小臂，隐没在袖袍的深处，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朝着肘弯、朝着心脉的方向侵蚀！
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阴寒死气，正从他身上隐隐散发出来，与码头弥漫的水腥气和血腥味格格不入，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他的下颌线因剧痛而绷紧如刀锋，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深处的隐痛，让那张俊美无俦却冷硬如石刻的脸上，更添几分濒死般的脆弱与……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如同火山即将喷发般的暴怒。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淬了万载寒冰的利刃，死死钉在面前三步之遥的身影之上。
苏听雪。
她裹着一件厚重的玄色斗篷，兜帽边缘一圈柔软的狐毛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透明。左臂的麻痹感深入骨髓，心口下方那道因施展“涅槃香”而留下的、如同被剜去血肉般的空洞剧痛，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脂粉早己被冷汗浸透，露出底下七窍残留的、如同破碎瓷器裂纹般的暗金血痕。她的脊背挺得笔首，如同风雪中不肯折腰的青竹，唯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一丝深入骨髓的虚弱与隐忍。
她的目光，并未看向裴夜寒，也未看地上那些横陈的尸体。而是穿透了冰冷的空气，落在了粮堆旁，那道身着簇新蟒袍、头戴七梁进贤冠的身影之上。
新晋首辅！
他负手而立，清癯的脸上带着一种新晋上位者的锋芒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阴鸷。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漕丁的尸体，又扫过堆积如山的漕粮，最后落在裴夜寒那条被黑线侵蚀的手臂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幸灾乐祸。
“裴大人，” 首辅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码头的死寂，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通济门漕粮，乃京都命脉！如今押运官兵、漕丁百余人暴毙于此，粮袋之上更现‘弑君’血字！此乃动摇国本、十恶不赦之滔天大罪！裴大人身为漕运总督，掌天下漕务，此案……你难辞其咎！”
“弑君血字”西字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
码头之上瞬间一片压抑的哗然！所有漕丁和幸存的官兵脸上瞬间褪尽血色，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弑君？！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裴夜寒深潭般的寒眸瞳孔骤然缩紧！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惊骇、冰冷彻骨和深入骨髓暴怒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实质般射向那堆积如山的粮袋！
只见靠近粮堆顶端的几袋漕粮，那粗糙的麻布表面，赫然用某种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粘稠液体，歪歪扭扭地书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李琰昏聩！弑君者裴！”
字迹扭曲疯狂，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诅咒！那暗红的色泽，在晦暗的天光下，如同干涸的污血，散发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血腥、泥土腥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的恶臭，正从那些书写着血字的粮袋中隐隐散发出来！
“妖言惑众！” 裴夜寒的声音低沉平缓，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威压，清晰地砸在首辅耳边，也砸在死寂的码头之上：
“此乃宵小构陷！栽赃嫁祸！”
“首辅大人，”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死死钉在首辅那张写满阴鸷的脸上，“无凭无据，仅凭几袋染血漕粮，便妄言‘弑君’，构陷当朝重臣！你意欲何为？！”
“无凭无据？” 首辅发出一声尖利的冷笑，宽大的蟒袍袖口随着他负手的动作微微向上滑落了一寸，露出了袖口之下那只骨节分明、却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如同被烈火焚烧过般的——焦黑枯槁的手腕！那手腕的皮肤焦黑皲裂，如同老树的枯皮，边缘处还残留着暗红的、如同岩浆冷却后的痕迹！那绝非寻常伤痕，而是一种深入骨髓、仿佛被地狱之火舔舐过的——永久性灼伤！
“裴大人！这血字就在眼前！这百余条人命就躺在这里！你还要狡辩？！” 首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苍穹的指控与煽动，“来人！给本官拿下这意图弑君谋逆的乱臣贼子！押送天牢！听候圣裁！”
“谁敢！” 影七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玄甲卫瞬间拔刀！雪亮的刀锋在晦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刺骨的寒芒！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剑拔弩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首辅大人，裴大人。”
一个清冷而平静的声音，如同投入沸水的寒冰，骤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开口的，是苏听雪。
她缓缓抬起眼帘，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平静无波，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码头上的血腥与肃杀。她的目光扫过地上漕丁的尸体，扫过那些书写着“弑君”血字的粮袋，最后落在首辅那只焦黑枯槁的手腕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弑君之罪，非同小可。” 苏听雪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码头的死寂，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血字可伪造，人命可构陷。然……”
她的目光转向那堆积如山的漕粮，声音陡然转冷：
“这粮袋之中，究竟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焚香一验，便知分晓！”
话音落下的瞬间！
苏听雪沾着七窍残留血痕、却依旧纤细如玉的右手，猛地探入怀中！
掌心之中，赫然多了一枚龙眼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奇异暖黄色、如同凝固阳光般的玉丸！
显形香！
《天香秘谱》中记载的诡谲奇香之一！非毒非药，其性至阳至烈！遇秽则显，其气如烈日熔金！此香一旦点燃，其光弥散，可令一切隐藏于阴暗处的污秽、毒物、乃至……书写于无形之墨的诅咒字迹，无所遁形！如同为黑暗点燃的照妖明镜！
没有丝毫犹豫！
苏听雪沾血的指尖猛地用力！
“啪！”
暖黄色的玉丸应声而碎！
一股凝练如实质、呈现出温暖澄澈的金黄色光柱，如同被无形之手点燃，猛地从碎裂的玉丸中心迸发而出！光柱瞬间膨胀、扩散！化作一片柔和而温暖的金色光雾，如同初春正午最炽烈的阳光，带着一种令人心神安宁却又洞穿一切的奇异力量，迅速弥漫开来，笼罩了整片通济门码头！更将堆积如山的漕粮彻底覆盖！
更奇异的是！
无数细小的、闪烁着温暖金光的香粉颗粒，如同拥有了生命般，从光雾中缓缓飘落！如同金色的细雨，无声地洒落在那些堆积如山的麻袋之上！
就在那金色的香粉颗粒接触到粮袋麻布表面的瞬间——
异变陡生！
“嗤——！！！”
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恐怖声响，骤然从粮堆深处响起！
紧接着！
在所有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那些堆积如山的漕粮麻袋，如同被无形的火焰从内部点燃！
无数细密的、暗红色的水珠！
如同活物般，争先恐后地、从麻袋的每一个缝隙、每一个针孔中——疯狂渗出！
暗红的水珠迅速汇聚、流淌！
如同无数条蜿蜒的、粘稠的、散发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的——血蛇！
在金色光雾的映照下，那些暗红的“水珠”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光泽，浓稠得如同腐败的脓血！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
那些暗红的“血水”在流淌过麻袋表面时，并未随意散开，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迅速在粗糙的麻布上勾勒、凝聚！
一个！两个！三个！
无数个扭曲、狰狞、充满了无尽怨毒与诅咒的暗红大字，如同地狱的符咒，在金色的光雾中，在堆积如山的粮袋之上，清晰地、不容置疑地——浮现出来！
“弑！”
“君！”
“者！”
“李！”
“璇！”
“玑！”
李璇玑！
安乐公主李璇玑！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每一个人的视网膜上！烙印在死寂的码头之上！烙印在九重宫阙的深处！
“轰——！！！”
巨大的惊骇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码头之上瞬间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充满了极致恐惧与难以置信的惊呼！
“天啊！是血！是血！”
“粮袋在流血！”
“弑君者……安乐公主？！”
“是公主！是公主的诅咒！”
首辅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盯着粮袋上那一个个流淌着暗红“血水”的“弑君”大字，充满了极致的惊骇、难以置信和……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他那只焦黑枯槁的手腕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裴夜寒深潭般的寒眸瞳孔骤然缩紧！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惊骇、冰冷彻骨和一丝被彻底算计的暴怒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了万载寒冰的利刃，穿透弥漫的金色光雾和流淌的暗红“血水”，死死钉在首辅那张写满惊骇的脸上！
就在此时！
异变再生！
“噗嗤——！！！”
一声更加沉闷、更加令人头皮炸裂的声响，毫无征兆地从粮堆最底层响起！
只见一袋位于粮堆最底层的漕粮麻袋，在承受了上方巨大压力和那暗红“血水”的侵蚀后，麻布再也支撑不住——
猛地破裂开来！
哗啦——！！！
粘稠的、呈现出诡异暗红色的、散发着浓烈到令人窒息腥甜气息的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从破口处狂涌而出！
液体并非纯粹的血液！
其中混杂着大量尚未完全溶解的、呈现出灰白色泽的——米粒！
然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
在那粘稠的暗红液体和灰白米粒之中！
赫然夹杂着——
半截枯白、断裂的、指甲上还残留着暗红蔻丹的——人类手指！
以及……
几缕深蓝色的、印染着某种特殊靛青缠枝莲暗纹的——布片残骸！
那布片的颜色、纹路……赫然与淮北盐场那具属于苏家老管家苏忠伯的骸骨旁发现的布片残骸——
一模一样！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血腥、腐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尸骸气息的恶臭，如同最狂暴的飓风，瞬间席卷了整个通济门码头！
“呕——！”
“天啊！是……是尸块！”
“粮袋里……粮袋里藏着死人！”
“呕——！”
惊恐的尖叫和呕吐声瞬间撕裂了码头的死寂！幸存的漕丁和官兵如同见了鬼般，连滚带爬地向后逃窜！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所有人淹没！
苏听雪站在金色的光雾之中，暗红的“血水”在她脚下缓缓流淌，散发着浓烈的腥甜与腐朽气息。她看着粮袋上那流淌的“弑君”血字，看着破袋而出的断指与布片，苍白如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裴夜寒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死死锁定在那半截枯白的断指和那深蓝色的布片之上。深潭般的寒眸深处，翻涌起足以焚毁九重天的冰冷烈焰！
首辅僵立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那只焦黑枯槁的手腕如同风中败叶。他看着粮袋上流淌的“李璇玑”血字，看着破袋而出的断指与布片，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碾碎的绝望。
金色的光雾缓缓流淌，温暖而神圣，却将这片人间地狱映照得更加触目惊心。粘稠的暗红“血水”无声地流淌，浸透了冰冷的青石板，也浸透了这煌煌帝都的根基。那半截枯白的断指，在金色的光晕下，如同一个无声的、充满了怨毒与秘密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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