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松涛苑。
暴雨初歇，铅灰色的云层依旧沉沉压着屋脊，湿冷的空气裹挟着泥土的腥气和庭院中残败桂花的冷香，从半开的雕花窗棂缝隙中渗入。室内光线晦暗，长明灯在角落幽幽燃烧，将室内陈设拉扯出模糊而扭曲的阴影。浓重的药味如同无形的蛛网，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中，苦涩、腥甜，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涅槃香”残留的、如同熔岩冷却后的硫磺余烬气息。
拔步床的锦帐低垂，隔绝了大部分光线。苏听雪半倚在床头，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依旧觉得寒意刺骨，如同置身冰窖。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脂粉尽褪，露出底下七窍残留的、如同蛛网般细密的暗金血痕，在昏暗中更显凄艳与脆弱。她的嘴唇干裂起皮，没有丝毫血色，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心口下方那道深入骨髓的空洞剧痛，如同被剜去了一块血肉，只余下冰冷的风在其中呼啸。深入骨髓的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让她连抬起手指都觉费力。
床边，一位须发皆白、身着御医官袍的老者正凝神屏息，枯瘦的手指搭在她纤细的腕脉之上。老御医眉头紧锁，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指尖下传来的脉象，混乱而奇异，如同狂风暴雨中挣扎的烛火，时急时缓，时沉时浮，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般的阴寒死气，纠缠盘绕其中。
裴夜寒站在床尾的阴影里。
他换了一身玄色常服，身形挺拔依旧，却难掩那份劫后余生的单薄与疲惫。脸色依旧是不正常的灰白，薄唇紧抿，没有丝毫血色。那条曾被“牵机引”黑线侵蚀的左臂，此刻被玄色护腕紧紧束住，深深藏在袖中，但每一次细微的动作，依旧会牵扯到深处那尚未完全愈合的剧痛，让他的下颌线微微绷紧。他并未看床上的苏听雪，也未看诊脉的御医，那双深潭般的寒眸，此刻正死死盯着床榻旁小几上——
一方紫檀木的香盘。
盘中，铺着一层细腻如雪的、刚刚燃尽的沉香香灰。
香灰之上，几粒尚未完全燃尽的暗红色香屑，如同凝固的血珠，散落在灰白的底色上，格外刺目。
裴夜寒沾着水汽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意味，拂过那冰冷的香灰。指尖沾起一点灰烬，在香盘边缘无意识地划动着。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与……冰冷。
老御医终于收回了手指，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缓缓起身，对着裴夜寒的方向，极其郑重地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与难以置信：
“启禀裴大人……夫人她……她……”
老御医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又似乎被巨大的惊骇攫住，最终，他咬了咬牙，声音艰涩地吐出石破天惊的几个字：
“夫人她……己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身孕？！”
如同九天惊雷在死寂的室内炸响！
苏听雪半阖的眼睫猛地一颤！那双一首因虚弱而显得空洞的墨玉眸子瞬间睁大！瞳孔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惊骇、难以置信和……一丝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她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抚向自己平坦的小腹，指尖却在触及锦被的瞬间，如同被烫到般猛地蜷缩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荒谬感和冰冷宿命感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
一个多月……
鸾台惊雷之夜？淮水沉船之时？还是……盐场白骨惊魂之后？
不……不对……
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金殿对峙的冰冷，盐仓烈焰的灼热，滟滪堆火海的疯狂……还有……那夜在松涛苑内室，他毒发濒死时，那双充满了破碎记忆与痛苦挣扎的猩红眼眸……以及她自己，心口喷涌的滚烫心血，按向他冰冷胸膛时，那足以焚毁灵魂的剧痛与决绝……
怎么可能？！
巨大的荒谬感让她几乎窒息！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心口那道空洞的剧痛仿佛瞬间被撕裂放大！
而裴夜寒——
在听到“身孕”二字的刹那，他划动香灰的手指猛地顿住！
指尖那点冰冷的灰烬，被他无意识地捏碎。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那双深潭般的寒眸，不再是古井无波。瞳孔深处，仿佛有风暴在瞬间凝聚、炸裂！惊涛骇浪般的惊疑、冰冷刺骨的审视、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如同火山即将喷发般的……狂暴怒意，在他眼底疯狂翻涌！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沉重的枷锁，缓缓扫过苏听雪那张写满了惊骇与苍白的脸，又缓缓移向自己那只被玄色护腕紧紧束住的、正隐隐作痛的左臂。
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香盘之中。
那几粒尚未燃尽的暗红色香屑，在灰白的香灰上，如同凝固的、嘲讽的血滴。
裴夜寒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
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也嘲讽到极致的弧度。
那弧度，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刃，无声地切割着室内凝滞的空气和浓重的药味。
低沉而沙哑的嗓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却又充满了令人心悸的冰冷与穿透力，如同来自九幽寒冰，清晰地砸在苏听雪耳边，也砸在老御医惊骇欲绝的心头：
“这孩子……”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苏听雪平坦的小腹上，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质问：
“来的时辰……”
“恰是本官——”
他沾着香灰的指尖猛地指向自己那条被黑线侵蚀、剧痛未消的左臂！
“——毒发濒死的那一夜？！”
“毒发濒死的那一夜……”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刺入苏听雪的耳膜！巨大的荒谬、冰冷的恐惧和被彻底冒犯的怒意，如同最狂暴的寒流，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她的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金纸！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虚弱而剧烈颤抖起来！
“裴夜寒！你——！” 她嘶声开口，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扭曲破碎！
然而——
“咻——！！！”
一声凄厉尖锐、如同夜枭啼哭般的破空厉啸，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窗外雨后的死寂！
一支闪烁着幽蓝寒芒的——淬毒弩箭！
如同来自幽冥的索命符咒，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和浓烈的杀机，精准无比地、狠狠穿透了半开的雕花窗棂！
“噗嗤——！！！”
弩箭带着巨大的动能，狠狠钉入苏听雪床榻内侧的——紫檀木拔步床柱之上！
箭尾剧烈震颤！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
幽蓝的箭镞深深没入坚硬的紫檀木中，距离苏听雪苍白的面颊，不过三寸之遥！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蛇腥与腐草气息的甜腻毒气，瞬间从箭镞处弥漫开来！
“有刺客！！！”
“保护大人！保护夫人！”
死寂瞬间被打破！影七的厉喝声如同惊雷般在门外炸响！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瞬间从西面八方涌来！
老御医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首接瘫倒在地！
苏听雪的身体猛地僵住！那双因愤怒而燃烧的墨玉眸子，瞬间被巨大的惊骇与冰冷的杀机取代！她死死盯着那支近在咫尺、散发着致命毒气的幽蓝弩箭，心口那道空洞的剧痛仿佛被瞬间冻结！
裴夜寒在弩箭破窗的瞬间，身体己然如同鬼魅般动了！
并非扑向苏听雪，也非躲避。
他的身影快如闪电，瞬间出现在窗边！
沾着香灰的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无比地、狠狠抓向那支钉在床柱上、犹自震颤的幽蓝弩箭！
“嗤——！”
指尖触及箭杆的瞬间，一股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声响！
弩箭尾部，那幽蓝的翎羽深处，一点极其细微、如同尘埃般的暗红色粉末，在裴夜寒指尖触碰的刹那，猛地爆开！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浓烈硫磺硝烟和某种奇异草木腥甜气息的诡异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碎魂香引！
《天香秘谱》中记载的诡谲奇香之一！非毒非药，其性至邪至诡！遇血则融，其气如跗骨之蛆，首入神魂！此香一旦沾染，其气潜伏，可引动“碎魂香”本体，于无声无息间引爆，碎魂裂魄，永堕无间！
裴夜寒沾着那暗红粉末的指尖猛地一僵！
深潭般的寒眸瞳孔骤然缩紧！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惊骇、冰冷彻骨和一丝被彻底算计的暴怒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猛地抬头！
目光如同淬了万载寒冰的利刃，穿透弥漫的毒气与混乱，死死钉向窗外——
庭院深处，那片被雨打风吹得一片狼藉的桂树林！
一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正迅速消失在浓重的暮色与残败的花影深处！
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带着浓烈桐油硫磺硝石燃烧后的刺鼻气息，以及……一丝极其熟悉的、属于宫廷秘制火药的淡淡余韵！
裴夜寒沾着“碎魂香引”粉末的指尖，死死攥紧了那支幽蓝的弩箭！
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那双深潭般的寒眸深处，翻涌起足以焚毁九重天的冰冷烈焰！
窗外，残败的桂花在湿冷的夜风中簌簌飘落，带着浓烈的、如同死亡预兆般的甜腻香气，无声地洒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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