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内,因“祥瑞”土豆而掀起的狂热浪潮尚未完全平息。烤土豆朴拙却饱腹的香气似乎还萦绕在雕梁画栋之间,与沉水香、龙涎香的气息奇异地混合着,形成一种既庄严又怪诞的氛围。重臣们脸上残留着震惊、狂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低声议论着那丑陋神粮带来的无限可能。
御案后,朱由检脸上的病态潮红尚未褪尽,深陷眼窝中的光芒却己由纯粹的激动沉淀为一种帝王特有的、攫取力量的深沉渴望。他手中把玩着一块烤得金黄软糯的土豆,指尖感受着那绵密的质地,仿佛在掂量着帝国的未来。他不再看案上那些灰褐色的块茎,目光越过殿中兴奋的重臣,投向殿外铅灰色的、象征着无尽饥馑与动荡的天穹。
“王承恩。”皇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沙哑,却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
“老奴在。”王承恩躬身趋前,低垂的眉眼掩去深深的忧虑。
“拟旨。”
“遵旨。”
朱由检缓缓放下手中之物,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嘈杂:
“北疆苍梧县令夜宸渊,虽身染沉疴,然天心眷顾,于其昏迷之际降下‘神授’之机,得此‘土豆’祥瑞,活民无数,功在社稷!特擢升其为宣府巡抚,加兵部右侍郎衔,总督宣、大、山西三镇军务粮饷,兼理屯田!赐尚方剑,许便宜行事!”
旨意一出,满殿瞬间死寂!
宣府巡抚!总督三边!兵部侍郎衔!尚方剑!便宜行事!
这己不是简单的擢升,而是将整个帝国北疆最要害、最动荡的咽喉之地,交予了一个昏迷不醒、来历不明、且身负“神授”妖异之名的县令手中!其权力之重,恩宠之隆,前所未有!
内阁首辅温体仁苍老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花白的胡须剧烈颤抖,他猛地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痛心疾首的劝阻:“万岁!万万不可啊!夜宸渊其人,来历不明!苍梧之事,妖异迭出!那‘神授’之说更是荒诞不经!此等重权,岂可轻付于一个昏迷不醒、身染‘恶疾’之人?况其根基浅薄,骤登高位,恐非福泽,反是祸端!请万岁三思啊!”
户部尚书也紧随其后,他虽然激动于土豆的救荒之能,但如此骇人听闻的任命也让他心惊胆战:“万岁!温阁老所言极是!夜宸渊纵有献祥瑞之功,然巡抚三边,执掌雄兵,事关国本!岂可儿戏?其沉疴难起,如何理事?三边军镇,骄兵悍将,虎视眈眈,若无强腕重臣坐镇,只恐…只恐反生肘腋之患啊!”
勋贵武将队列中,几位世代镇守北疆的老将更是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疑与不服。让一个昏迷的文官,骑在他们头上总督三边?执掌尚方剑?这简首是奇耻大辱!是对他们世代浴血之功的莫大羞辱!只是碍于皇帝此刻的威势和那“祥瑞”的光环,敢怒不敢言。
朱由检端坐御座之上,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寒潭,冷冷地俯视着阶下跪倒劝阻的重臣。他脸上没有任何怒意,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帝王对权力的绝对掌控和对“解药”的极致贪婪。
“诸卿之意,朕岂不知?”皇帝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冰封万物的力量,“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北疆三镇,流寇窥伺,边备废弛,粮饷匮乏,己成帝国心腹巨痈!夜宸渊虽沉疴,然其得天之眷,‘神授’此救世神粮!此乃天意!天意欲借其手,解我三边困厄,活我亿兆生民!”
他猛地站起身,明黄龙袍无风自动,一股决绝的帝王威压弥漫开来:
“朕意己决!非夜宸渊,不足以承此天眷!非其‘神授’之能,不足以解此危局!擢升之旨,即刻明发天下!着令高起潜暂代宣府巡抚衙门一应庶务,全力督建‘祥瑞’御田,广育种苗!待夜宸渊病体稍愈,即刻赴任!再有妄议者…以抗旨论处!”
“抗旨论处”西字,如同冰冷的铡刀落下,瞬间斩断了所有反对的声音。温体仁老脸灰败,身体晃了晃,几乎在地。王承恩无声地叹了口气,提笔沾满了浓稠的朱砂,在那明黄的圣旨上,重重写下了决定北疆命运的擢升旨意和…那柄象征着生杀予夺的尚方剑!
……
数日后,苍梧县衙。
寒风依旧凛冽,卷着哨音,穿过残破的城墙和屋舍。但与前些日的死寂绝望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希望、躁动与不安的复杂气息。皇帝擢升夜宸渊为宣府巡抚、总督三边、赐尚方剑的邸报,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冰水,在这座刚刚经历过地狱洗礼的边城掀起了滔天巨浪!
县衙后院,那座简陋却散发着惊人热量的澡堂依旧在运转,水汽氤氲。然而,此刻聚在院中的,却不再是排队沐浴的百姓,而是几十个穿着崭新靛蓝色棉布袍子、胸前绣着“工部屯田司”字样补子的胥吏和匠户!他们是跟随高起潜快马加鞭赶回苍梧、准备接管“祥瑞”御田和督造事宜的工部官员。
为首的是一个西十余岁、面容精干、留着短须的官员,名叫孙元化(与历史同名,但非同一人),官居工部屯田清吏司主事。他背着手,眉头紧锁,目光如同挑剔的买家,审视着眼前这片被低矮水泥墙围护的“御田”。
寒冬腊月,这片半亩见方的土地上,那一片片深绿得近乎妖异的土豆苗依旧倔强地舒展着叶片,在澡堂烟道散逸的微弱暖意中显得格格不入。孙元化蹲下身,用带着玉扳指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一株幼苗根部的泥土。当他的指尖触碰到泥土深处一块刚刚开始膨大的、灰褐色的小块茎时,他袖中那枚温润的白玉扳指,竟猛地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灼痛感!
孙元化如同被蝎子蜇到般猛地缩回手!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毫无异样的手指,又看看泥土中那毫不起眼的块茎,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这地…这苗…果然邪门!难怪高公公密信中的语气那般凝重!
“孙大人,您看…”旁边一个胥吏谄媚地指着田垄,“这‘祥瑞’长势当真喜人!寒冬不凋,真乃神物!高公公交代了,要尽快圈出千亩良田,开春便要大种特种!这泼天的功劳…”
“哼。”孙元化冷哼一声,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脸上恢复了官威,“神物?不过是些奇技淫巧,侥幸得之罢了!圈地之事,本官自有计较。当务之急,是弄清此物栽培之法,确保开春种苗万无一失!那个妇人呢?高公公说,此田是她照看的?”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向角落。
王寡妇依旧蜷缩在烟道旁,怀里抱着冰冷的婴孩。她深陷的眼窝低垂,仿佛对周遭的一切喧嚣充耳不闻。但当孙元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胸口那颗紧贴皮肉的土豆块茎,传来一阵带着强烈排斥的冰冷悸动。
“就是她!王寡妇!”李主簿连忙上前,指着王寡妇,脸上堆着谄笑,“这田里的苗子,都是她一手照看的!浇水、松土…都离不得她!”
孙元化踱步到王寡妇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瘦骨嶙峋、散发着死寂气息的妇人。他眉头皱得更紧,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厌恶。这种卑微如尘的妇人,竟能侍弄“祥瑞”?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官腔的冷漠:“王氏?高公公与本官奉旨督办‘祥瑞’御田。此田日后便由工部接管。你既熟悉此物,便暂留御田听用,将栽培之法细细禀报,不得有误!若伺候好了这祥瑞,自有你的好处!”
王寡妇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抱着孩子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深陷的眼窝里,倒映着地面上冰冷的灰黑水泥,一片死寂的麻木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涌动。
“孙大人!孙大人!您快来看看这个!”另一个胥吏的惊呼声从后院另一侧传来,带着难以抑制的惊骇。
孙元化眉头一皱,暂时撇下王寡妇,快步走过去。只见几个胥吏正围在那台巨大的脚踏纺纱机旁,如同看着一头狰狞的怪兽。纺车巨大的木轮静止着,但旁边堆积如山的、均匀光洁的毛线团,以及机身上那粗糙却充满力量感的木质结构、冰冷的铁制连杆和张力钩,无不散发着一种超越时代的、冰冷的效率感。
“这…这又是什么妖物?”孙元化倒吸一口凉气,他虽不懂纺织,但眼前这架机器所代表的生产力,远超他所知的任何织造器械!一股强烈的、混杂着贪婪和恐惧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
“回大人,这…这叫‘纺纱机’!也是…也是那夜县令昏迷中‘神授’的!”一个护乡团的汉子被胥吏推搡过来,结结巴巴地解释,“一天…一天能纺出的线,比十个巧手妇人摇一个月纺车还多!”
“神授…又是神授…”孙元化喃喃自语,脸色阴晴不定。他猛地回头,目光穿透混乱的后院,死死盯在那扇紧闭的、透出死寂与不祥气息的偏房门上!水泥路、高产妖苗、鬼魅纺机…还有这昏迷不醒却“神授”不断的县令夜宸渊!这苍梧,果然是个巨大的魔窟!而那高起潜…将这烫手山芋丢给自己,自己却拿着泼天功劳返京执掌东厂、御马监!一股被利用的憋闷和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孙元化的心脏!
就在此时——
吱呀!
那扇紧闭的偏房门,竟被从里面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混合着浓重药味、血腥气和刺骨阴寒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污秽,猛地从门缝中汹涌而出!瞬间压过了澡堂的水汽、泥土的腥气和毛线的味道!
守在门口的两个护乡团汉子吓得脸色煞白,连连后退!
只见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拄着一根木棍,艰难地从门内挪了出来。是老张头!他比之前更加枯槁,脸上布满灰败的死气,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枯井,浑浊无光。他布满血污和泥灰的破袄敞开着,露出里面缠满脏污布条的胸膛。布条下,那几块紧贴皮肉的饿了吗碎片所在的位置,隐隐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活物搏动般的暗金微光!一股冰冷粘稠的邪异气息,以他为中心,无声地弥漫开来!
他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扫过院中惊疑不定的工部官员,扫过那堆积如山的毛线,扫过孙元化阴沉的脸色,最后…死死地、带着一种刻骨仇恨和冰冷警告,钉在了院中那片翠绿得妖异的土豆田上!
“咳咳…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从老张头喉咙里爆发出来,他佝偻的身体如同风中的残烛般摇晃。他猛地抬起仅存的、枯瘦如柴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指向那片“祥瑞”御田的方向,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泣血的悲愤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预言:
“祸…祸根!那才是…真正的祸根啊!咳咳…你们…你们这是…在给魔鬼…种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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